16.无常之美(上)(2 / 2)

时间又逝去两天,到了沈如磐计划回国的日子,她接到陆楠打来的国际长途。

那是一通无比纠结的电话。

“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真相,反而让教练通知我?如磐,我不接受现在的安排,我要来柏林。”

“你来了也不能改变现状。再说我已经享受了特殊待遇让你足足等待一年,无论如何不能再浪费你的时间。你还是听教练安排,和童欣搭档。”

变化来得猝不及防,陆楠满腔质疑无从说起,只能用非常心疼的语气问:“你呢?一个人继续留在德国治疗?”

沈如磐心中五味杂陈,堪堪嗯了声。

“新一轮治疗周期是多久?”

沈如磐听费恩医生提过放射治疗代替手术切除的方案。她不想隐瞒,硬着头皮讲:“我不知道,得视恢复情况而定。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又或许更遥遥无期。”

气氛瞬间凝固。

陆楠难以置信地说:“如磐,你回来吧。你难道不觉得疲惫吗?四处求医坚持了这么久,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这么折腾,反反复复什么时候是个尽头?我很想你,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你感觉不到我对你的挂念吗?”

这是第一次,陆楠直白地说出他对治疗的看法。

万水千山彼此看不见,反而更能敞开心扉,陆楠继续说:“我为你感到辛苦。做人有很多选择,哪怕退役当个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乐趣,你何必执着滑冰?就算是我,我的职业生涯最多再延续几年,稍后一样要考虑退役。”

他的声音流露出怜悯,同情,还有不愿见她继续飘零在外的痛苦:“回来吧,好不好?我会陪着你规划以后的生活。”

沈如磐的嗓子就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过去并肩拼搏的十二年,陆楠是朋友亦是亲人,在她心中的份量无人能及,所以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认真考虑。然而在这个时候,她怎能实话实说,她心中仍有一丝难以斩断的执念?

如果连这最后的执念都斩断,她苦苦坚持的意义是什么?只是作茧自缚吗?

沈如磐难过地低下头:“我现在脑子很乱,让我再想一想。”

随着时间的推移,沈如磐体内的骨赘也在快速增长。当增长到一定程度,病症逐步显现:先是尖锐性腰痛,疼痛升级,接着假体受到严重挤压,连正常的走路都难以支撑。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论18个月后做不做手术,放射治疗似乎都是一种值得尝试的方法。

沈如磐依然犹豫不决。

她心事重重,眉目间透着无形的灰色,费恩见状不得不开导她:“你千万要打起精神,虽然久病不愈难免消磨人的意志,但坚强乐观的心态有助于控制病情。假如你对放疗的效果存在怀疑,我们明天一起去找核医学科的大夫,听听对方的意见?”

沈如磐同意了。

放射治疗楼,因其污染性被布置在一个偏远独立的地方。

经过核医学科,穿过一条长长的走道,尽头便是放射治疗组。那里的气氛冰冷幽静,收治了许多不分性别年龄的重危症患者。

沈如磐来得早,先去一趟洗手间。

她之前服用的特效药,让她出现了严重的过敏反应,浑身皮肤长了不少红斑。她觉得干痒耐受,想用冷水冲洗一下。

刚拧开水龙头,两个护工走进来。

一个上厕所,一个冲洗拖把,彼此闲聊。

“我以前照顾的癌病人,他做了好长时间的放疗,明明都出院了,居然又查出来复发。也许是治病治成了抑郁,他昨天半夜想不开,跳楼了。”

“哎,走了也是一种解脱。我记得那人接受放疗的时候,整个口腔烂掉,吃饭喝水都困难。”

护工聊完就离开了,洗手间里仅剩下沈如磐。

她沉默地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浇淋手臂上的红斑。

其实沈如磐接受过许多次手术,对放射治疗非常了解。放射线一方面拯救病人,另方面也对患者的身体产生副作用。程度轻的,厌食恶心呕吐;程度重的,放射线照过的皮肤出现瘙痒、溃疡、糜烂……最糟糕的,则是做完全套治疗又复发的病人:什么苦都受了,什么奇迹都没出现。

她害怕自己是后者。

沈如磐回过神,关掉水龙头抬起眼,看到了池盆上方镜中的自己。

药物对她的影响真是太大了。别的不提,单论外表,她乌黑亮泽的长发迅速枯槁下去,发尾黄黄的,分叉严重;原先白皙嫩滑的脸颊肌肤也变得干燥异常,出现了丝丝缕缕的红纹,犹如“碎瓷”。

这样的自己,哪里还有花样滑冰运动员的优雅精致?假如她同意放射治疗,万一放疗的副作用比刚刚那位患者的情况更严重,她岂不是……

沈如磐狠狠皱了下眉,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这种烦躁的情绪延续到她参加三方会诊。会诊谈了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进,根本坐不住,结束后便匆匆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唯一能确定的是不要待在医院。医院已经成为了她二十几岁生命里躲不开的囚笼,她只想呼吸下新鲜空气,感受下久违的外面的世界。

春风和煦,外面的世界多姿多彩,触目所及都是繁花似锦;年轻姑娘们各个明艳红唇,时髦迷人;褐发碧眼的欧洲男人们,不论是玉面长腿的儒雅绅士,还是方脸厚唇的北欧硬汉,都是行走的荷尔蒙。

沈如磐觉得自己本该和他们一样,意气风发,拥有健康。

然而她没有,甚至连本来不错的容颜都要失去。她有点想哭,可是不敢哭,她勉强按捺住自怨自艾的情绪,一转头,看到了对面广场的高清荧屏,正在播放花样滑冰黄金联赛宣传片。

每年花样滑冰赛事启动之前,都会有相应的宣传片。

通过巧妙的剪辑,各国顶尖选手同框在一起,不论是超高难度的技术动作,还是选手们渴望胜利的表情,都让这场即将在圣彼得堡举行的黄金联赛充满了看点。

意外的是,视频里中国双人花样滑冰队的代表,是陆楠和童欣。

沈如磐仰着脸,目不转睛遥望着这两人。

陆楠不必说,还是那么英俊帅气;至于童欣,她才20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得体的妆容和表演服遮盖了她面庞的青涩,让她呈现出一种夺目的东方韵美。

沈如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童欣,浓密的眼睫颤动几下,下一秒,两行泪悄无声息地夺眶而出。

她已经尽量坚强,也努力理解陆楠不可能止步不前,总有一天会和新女伴投入大赛。

但她没有想到,所谓的大赛来得这么快。

时移世易,她这个过气的、无足轻重的前世界冠军,只能看着优秀的后辈取代她的位置奔着荣耀而去,而她不能追,无法追。

沈如磐垂下脸,泪如决堤一般。

置身在繁华热闹的街口,交通灯由红转绿,人流往前行,她被挤到一旁。但她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把自己变成泪人。

犹记三年前,她和陆楠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拿下世界冠军,按照惯例做一场表演赛。

忘了是谁提议,双人滑除了常规表演,不妨让金银铜选手们交换搭档再来一轮表演,给观众增加新鲜感。

于是陆楠和她临时拆开,各配搭档。

公开练习持续了一会儿,陆楠随即提出抗议:虽然“临时女伴”比沈如磐轻几斤,但他就是不能举起对方,无法完成编排动作。

“不换了不换了,女伴不能轻易换,赶紧把我的沈如磐换回来。”陆楠当时的说法,逗得在场很多人都笑了。

她当时也乐了,并且感到丝丝温暖。

现在想来,这些美好的东西,如梦似幻,全是泡沫。

……

恰是内心深处的痛苦无所遁形的时刻,突然响起一声呼唤。

“沈如磐!”

这声呼喊极其明亮,在车流来往的路口,于熙熙攘攘的大马路上,听起来遥远又清晰。沈如磐泪眼婆娑不太确定地望去,唤她的人居然是萧与时。

新学期已经开学,萧与时恢复了日常工作,科研和授课两头都要兼顾,同时也要挤时间出席大大小小的学术会议,每日来医院的时间不再固定,今日便比平常迟了一会,却意外地在路上看见了她。

隔着一条马路,她在这头,他在那头。她眼中盈满泪水的模样让他的呼吸停滞一瞬,再然后他毫不犹豫地下车,越过行车道。

他人高腿长,很快来到她跟前:“沈如磐,你又哭什么?”

她听到他的声音怔了一怔,恍惚地看他。

春意盎然的好季节,他衣着应景,格纹面料的西服内搭衬衫,配上花色相容的针织领带,延续了一贯正式感,也让翩翩尔雅不受拘束的学院派气质立刻显现——和初见面一样,他还是那么英俊迷人,而她照旧病体沉疴。

原来所有的努力挣扎,都是痴心妄想。

沈如磐答不出话,也不想回答。

萧与时不得其解,刚巧广场的高清荧屏又在重播黄金联赛的宣传片,令她难过的画面直白地展示在他面前。

他什么都懂了。

看着她呼吸颤颤、难过得不能自己的样子。他无言一分钟,低低叹口气,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过马路带上车。

“跟我回庄园。”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