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连晴好数日, 偏到长公主萧雩来访之际却阴了天了。
萧雩一边提着裙角躲在侍女撑开的油伞下,一边不住回头吩咐着扛箱子的下人:“小心着些,拿油布罩好了,可别进了水汽!”
镇北将军府应门的仆人从未见过长公主, 愣了神, 还是后来窜出头的李衡州机警行了个礼:“长公主先进屋来吧, 小人这就去通报将军!”说着冒着雨一溜小跑往里而去。
萧雩先是看见了堂上挂着的那幅画,挑了挑眉毛。俄而她也不管别人, 自己踱了一圈,径自绕入第二进院子,抄手游廊之外是一方青翠的院落, 中央植了一株桃树,黑漆漆的枝丫虬曲着, 被斜风细雨打落了满地的残花,颜色都已辨不分明。
她只在游廊上站了片刻,正觉微凉, 秦赐已迎了上来,道着歉将她往堂上请。
萧雩道:“我看这边就很好, 不需去堂上了。”
长公主任性惯了, 秦赐也只好由她, 便打开了侧旁迎客厢房的门,着人在窗边收拾出两方小案。萧雩施施然坐下,拍了拍手,便有人将那箱子抬进来, 放在房中地上,压出一声重响。待仆人都退下,萧雩才吃吃一笑:“别看这动静,是箱子沉而已。”
她一手敛着衣袖,露出藕白的一截小臂,手指灵巧地在那箱子上的小搭扣轻轻一弹,箱盖打开,里头静静地躺着一块半尺方圆的玉璧,精致雕琢着彩凤祥云模样,旁边垫着深红的软缎子,更衬得玉璧晶润莹白,仿佛那凤凰是真的在烂漫云间自由自在地遨游一般。
秦赐只看了一眼,便道:“长公主这是何意”
萧雩摆摆手,“这不是本宫的意思,是永宁宫太后的意思。”她又笑起来,“本宫讨了这个差事,也就是为了能见将军一面。”
秦赐吩咐罗满持将箱子抬走,一边难得地笑了一下,“那便请殿下替末将谢过太后美意了。”
他那转瞬即逝的笑影却让萧雩怔了一怔,旋即道:“好说好说。”她又拍了拍手,两名窈窕小婢便捧着食盒进来,一一地打开了,香喷喷的气息扑面而来。小婢将盒中餐肴一件件在案上摆开,萧雩便睇着秦赐的表情,一边笑着介绍:“这是邺中鹿尾,这是蜜渍鱁鮧,这一道大菜叫浑羊设,是置鹅于羊腹中,内实粳肉五味,烧至全熟……这可都是大内供给的御膳,便皇帝皇后吃的也不过如此了。”
明明都是大荤的菜,偏都做得精巧可喜,香气袭人。秦赐并不饥饿,但萧雩却已给他递来了象牙箸,只好接过。
他无端端想起自己在显阳宫吃过的那一顿饭。当时菜色都属寻常,是既不奢僭、也不寒碜,刚刚好的样子;而那个人……那个人在灯下劝自己吃这吃那,眉眼盈盈,一切也都是刚刚好的样子。
他的眸光一时深了。廉纤的雨声飘进窗扉,萧雩借昏暗的暮色看着他,半晌,自己也动筷慢慢地吃下一口。
这个男人,让她想起古书上的一句话,是孔子说的:“刚毅木讷,近仁。”
一顿饭毕,谁也没有再多说话。
秦赐将萧雩送出来时,雨声已一分分地消歇了,夜色降临,庭院中弥漫着薄纱般的水雾,微风吹不动,人走入其中,便像走入了猜不透的迷梦里。将军府的廊檐下次第点起了灯笼,悄悄摇晃着,伴着滴滴答答的水声,将人脸容上都映出层层叠叠的波影。
李衡州凑到秦赐耳边低低地道:“将军,显阳宫来人,问您几时可过去。”
秦赐抿着唇,没有接话。另一边萧雩却欢天喜地地道:“雨停了雨停了!我们去河边瞧瞧,怎么样”
“小秦将军说,他今日大约来不了。”
阿摇走到内殿后头,小声禀报。
殿后小园的廊下,设了一方小案,案上摆着玲珑的瓜果,并几道时兴的点心。秦束不在此处,却在小园东侧的小厨房中,漫不经心地看护着蒸笼,听见了阿摇说话,便只道了声:“知道了。”
低头看了看那蒸笼,底下的文火细细地煎熬着,上头的雾气迷迷蒙蒙地熏着,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好像永远也蒸不出个底细。最后她到底是将那一笼金乳酥端了出来,阿摇一见,连忙大呼小叫地接过,替她放在了小案上。
“上回他来吃饭时,给他摆了满桌,他就这一道点心吃得多。”秦束坐下来,神色淡淡地道,“也是奇怪。”
阿摇轻声道:“他莫不是觉得不自在,不敢多吃”
“不自在”秦束看了她一眼,好像很迷茫似的。
潮湿的寂静之中,金乳酥孤独地冒着香气。阿摇不敢多说,只将厨下早已备好的饭食一一呈上来,将那一笼金乳酥掠到了旁边去。秦束看见了,道:“将这一笼装好,带去嘉福殿给官家吃吧。”
“是。”阿摇应声,一边招呼人来收拾。
秦束一边吃饭,一边抬眸望着庭中的雨,有气无力的雨,总像赶不上趟一般、呜咽着的雨。
不知为何,她总以为他们已经很熟稔了,像床笫间的老朋友,但其实她入主中宫之后,两月以来,他统共也就来过五次罢,有时情难自禁,有时不欢而散,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记得很清楚,也许因为实在太无聊了。温太后主理庶务,秦束万事不出风头,离了权力,深宫的日子便极寡淡,滑不留手地飞逝去了。</p>
但她知道秦赐是不同的。如今扶风秦氏,尚且留在明面上的人也只有他了,便连父侯都要暂避温家的锋芒。但他不需要。他是胡人,就算专横一些,也属寻常,汉家的贵人拉不下脸的事,让他来做,反而无人非议。所以她需要他,秦家需要他,而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是被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