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翠往后倒退了一步,厉声道,“谁敢?!你们可晓得我家主人是何人?你们敢这么对我,便是落了卫府的脸面。到时候,你们主子自然是没事,”惜翠目光一一扫过,“但你们这几个替死鬼不定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听她这么说,几个家丁倒是犹豫了一瞬。

眼前这少女打扮得虽然素净了些,但他们跟着于自荣久了,也能看出来料子是上好的料子,再看她脸上未露半分怯意,明显是有所依仗。这些大户人家的婢女,虽说是婢女,但论身份排场,有时候还不输小门小户的正经闺女。

郎君虽醉了,他们却没醉,若真是个在主人面前有几分脸面的丫鬟,到时候算起账来,倒霉的恐怕还是他们。

只是郎君吩咐,他们却不敢不听,一时间,不由得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于自荣见他们犹疑,高声叱责道,“还愣着作什么?舍不得了?谁要是怜香惜玉,我就让谁代这贱人受过!”

他们几个毕竟还是要在自家郎君手下讨生活的,郎君的心眼和手段他们又不是没见识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下便不再犹豫,走上前去,成了个合拢包围之势。

这几个家丁生得人高马大,墨色中看来犹如山岳倾斜而下的暗影,饶是惜翠,这个时候心里也不免有些焦急,拧着眉头往人群外看去。

河岸上的动静越来越大,渐渐吸引了不少人看了过来,河上其余的画舫小船,也慢慢地挨近了,想要看个清楚。

就在这几个家丁即将动身之际,只听见临近的大船里,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冷声道,“你们谁敢?”

话音刚落,一抹高大冷肃的身影也随之从船舱中迈步而出。

那几个家丁抬头看去,只见这大船上挂了高灯,一阵河风吹来,灯影微斜,照出了来人的模样,高天冷月般的矜贵,但自眼角一直延伸到耳根的刀疤,在灯影中,遥遥看去,却犹如一尊煞神。

惜翠看得愣住了:“二……高骞?”

高骞他怎么会在这儿?

站在船头的男人,看了她一眼,微微颌首,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暖意。这一眼停留得极短,转而又看向了于自荣。

高骞会碰上惜翠也是机缘巧合。

如今高家的事,大多都是他在帮着处置,今晚他本是陪着几位大人应酬,只听到船舱外有些动静,这才走出来看看,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她。

于自荣虽然醉得不轻,不认得惜翠,却还是认得高骞的。瞧见他从船舱中走出来,顿时一个哆嗦,那酒意也散去了大半,“高……高郎君?”

这高家二郎,在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赶紧吩咐人拢了船,上前寒暄,但男人伫立在船头,看上去却不像愿意同他闲话的意思。

“某方才听到一些动静,这才出来看看,”高骞低声问,“未曾想,可是打扰到于郎君了?”

高骞平日里做的便是维护皇城秩序,天子尊严,于自荣当着他的面,这个时候气焰顿消,哪里还敢继续作威作福,赶紧吩咐人把那几个家丁叫回来,笑道,“高郎君误会了。”

高骞模棱两可地回答:“如此便再好不过。”

于自荣笑道,“也是巧了,郎君怎么会在此?”

而恰恰在这个时候,人群中又传来一声金玉相振的温润嗓音。

“翠翠。”

惜翠循声看去,只见青年静静站在不远处,如萧萧肃肃的玉树,不知站了有多久。

他目光看着她,又好似看着高骞,或是于自荣,亦或者说是眼前这出闹剧。

袖中的指尖轻轻一颤,卫檀生唇角敛去了往日的笑意,微垂的眼睫挡去了眸中重重的思绪。

他何等聪明,看到眼前这一幕,顿时便明白了过来。

他来晚了,再一次来晚了。

他得了信之后,急忙赶来,没想到却还是来晚了一步。

晚风吹起他脑后的发带,像扭曲了的杏色小鞭,直往脸颊上抽,激起一阵细密的刺痛。

卫檀生收紧了指尖,惊疑不定地想,她会怎么看待他?

当初是他害得她身死,如今却又来迟这一步。

卫檀生的面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再瞧见船头的高骞与她身侧的顾小秋时,更觉心脏好像被什么蓦地收紧,几乎喘不上气来。

在他目光中,少女似乎松了口气,加快了脚步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语气中却并无任何责怪之意,“卫檀生,你来了?”

她的眼睛是黑色的,透着些冷,在暮色中,闪烁着淡淡的金黄,像是一朵冷焰,明亮极了。

但卫檀生看着看着,仿佛看到那火苗窜了出来,她的眼珠让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对吞噬光线的黑漆漆的窟窿,在无声地凝望着他。

一如他从药坊中回来后所梦见的那般。

卫檀生猛然惊醒。

他手一松,摸上腕间那佛珠,眼尾垂下,喉口莫名地涩住了。

“抱歉,”卫檀生缓缓扯出抹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的微笑,“翠翠,我来晚了。”

只有他才知道,这是无数个日日夜夜中,他未曾说出口的话。

如今这业火总算烧到了他身上,火舌攀上脚尖,霎时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骨肉都烧成了灰屑。

晚风吹来,伫立船头的两人说话声儿也叫风吹散了。

围观的众人都渐次地散去。

没一会儿,不知高骞说了些什么,于自荣讪讪地进了船舱,高骞却吩咐船夫靠岸,登上了河岸,目光淡淡地看了过来。

“吴娘子。”

瞧见惜翠身旁站着的卫檀生与顾小秋,高骞眉头微不可见地又皱紧了些。

“能否移步同我一谈。”

惜翠没有多想,正要应声,卫檀生却突然道,“翠翠,别去。”

惜翠一愣。

青年只是看着她,嘴角笑意顿失,轻声固执地重复道,“翠翠,别去。”

她与高骞如今并无血缘干系,高骞并非她嫡亲的兄长。

别去。

画舫便停泊在河畔。

卫檀生紧紧地盯着她眼里那抹金黄的余烬。他心中蓦地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与惶恐。

仿佛只要她走向高骞,登上了画舫,便会随着那流水东去,奔流入海,去向一个他再也找不到的,更广阔的世外。

她身侧有高骞,也有顾小秋。

他并不是她的唯一,她随时都有可能厌弃他,离他而去。

毕竟,他与旁人不同,他自小都与旁人不同。

那丫鬟临行前哭着的模样再度浮现在脑海。

“小郎,你没有心。”她哭着说,“小郎你没有心。”

“翠翠,别去。”

眼前的青年面色苍白,好似玉树在晚风中摇摇欲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固执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话,好似喃喃地恳求。

惜翠犹豫了片刻,“我不去。”便转身看向高骞,摇了摇头。高骞虽皱眉,却不好再多拦她。

顾小秋似乎看出了其间诡异的气氛,将手里那盏牛皮灯笼交给了她,“今日之事,多谢娘子,娘子且拿着这盏灯笼,也好照一照夜路。”

回去的路上,正碰见有人挎着马头竹篮,在当街买花,竹篮中牡丹、芍药、棣棠、玉兰花,拥拥挤挤。

卫檀生好像想到了什么,提起衣袖拿了朵白玉兰。

酒盏似的白玉兰,好像盛满了琥珀色的酒光,白的像雪。

惜翠半低着头,卫檀生轻轻地别在了她鬓角,指尖也在发颤。

“翠翠,”他凝望着乌黑的鬓边那雪白的白玉兰,下定决心般地轻声道,“我爱你。”

他也是有心的。

“即心是佛,心即是佛,”他弯着唇,心上似乎有佛寺檐角的风铃荡过一阵颤音,他终于卑微而忐忑的,将自己的心意坦露于口,“翠翠,你是我的佛。”

她是他的心,也是他唯一的佛,别离开他。

惜翠不可置信地抬起眼。

霎时间,四周安静了下来,买花声、摇橹声、嬉闹声、叫卖声、乐伎们的小词都纷纷地停止了。

卫檀生的指尖停在了她鬓角,他保持着低垂着头望着她的姿势。

“翠翠,我做了桂花糕,我们回……”

河中的水波也停滞了,粼粼的波光照在他腕上莹白色的佛珠上,交织成一线的银光,落在他绀青的眼眸深深处。

耳畔传来了一声熟悉的提示音。

【恭喜宿主达成最终攻略任务。】

冰冷的电子音在她耳畔滑过。

【辛苦宿主,宿主如今的身躯已经濒临油尽灯枯,自此之后会迅速衰竭,到那时,补全完最后一段剧情,宿主便能回家了。】

【恭喜宿主,祝贺你。】

晚风重新开始流动,吹拂着鬓角的玉兰花瓣。夕阳渐渐地被晚霞吞噬,化为一线的昏黄、橙黄、赤红色交织的光辉,鬓边的玉兰花染上了红,在她鬓角熊熊燃烧。

卫檀生收回手,弯唇笑道,落下那最后一个字,“家。”

话说出口,他反倒安心了许多,胸中膨胀着的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喜乐。

“翠翠,我们回家罢。”

家里她喜欢的桂花糕刚刚出炉。

系统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

不远处,乐伎又开始唱歌了,鼓声轻落,箫声悠扬,歌声飘散在黄昏的晚风中,好似从云外霞光尽头传来。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春风。”

春风吹动了裙摆,惜翠恍惚意识到大梁的春快要谢了。

她听到自己愣愣地应道。

“好。”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要完结了,但因为种种原因,解释起来比较复杂,我番外可能要写很多,刀和糖都有ORZ大家有什么想看的,可以跟我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泛舟淋沐、魚魚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0857245、段誉本誉、魚魚、夏奚月、35991290、蛋黄也酥酥、晗晗晗晗纸、还是芒果最好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苏绾. 192瓶;33936391 20瓶;刍衣、6吨油 10瓶;莫言 3瓶;奶黄包临死前、是蛋黄酥星人、中午吃什么、九颗西柚、季味儿、兔子的丛林、恍然如见旧溪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