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孤鸣最听不得哭声, 尤其是女人和小孩子的哭声。
平云君抱着那个孩子在前面走,这条路阴冷潮湿,盘旋至地下, 以前任孤鸣从来都没来过这儿。孩子细细弱弱的哭声在石板滴下的水声里格外委屈, 连抽带噎的。
平云君边一边抱这个孩子,一边嘴里“哦、哦”地哄她,孩子似乎也察觉到她此刻不太安全,怎么哄都没用,哭声越来越响亮。
学政和孩子的父母都留在了上面, 前面的路只有平云君和他才有资格继续走下去。此处入口在万剑冢里, 在穹窿山中是禁地中的禁地,他从来没想到灵气充沛的穹窿山中能有此等阴冷潮湿、鬼气森森的地方,四面八方都有陈旧的符纸镇着,画符的朱砂已经被岁月侵蚀成了乌黑的颜色。
恐怕只有一个地方才符合此处的描述了,那些天生魔体的孩子刚生下来就被带到精心布置过的洞窟里,告别才刚刚看过几眼的世界, 神魂永远被镇压在层层叠叠的符纸下动弹不得。
残忍吗残忍。可基于玄门上下对修习魔道功法修士的态度,这也是在描绘世界观时他能想到最“合理化”的处理方式。
当他真正站到这里时,才意识到这有多么野蛮、残酷。
从前平云君都不让他插手这种事,今日却反常带着他进来。任孤鸣逐渐有些听不了了:“就一定要这样吗”
平云君似乎已经很熟悉路, 他不急不缓,弯腰躲避头顶状如犬牙的钟乳石。他已经讲过这里是做什么的了,任孤鸣的神色从震惊到难以置信,又到陌生, 平云君在心里叹气:“还是优柔寡断了些,不是能成大事的。”
“阿鸣,这就是玄门能够长盛不衰的关键,有牺牲才有未来。”已经能看到周围的骸骨,有些是小孩子身量,也有些是已经抽条长大的少年人,平云君淡淡地道:“历史不是甜言蜜语堆砌的,是用血写的,明白吗”
“……我不明白。”任孤鸣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愧疚还是恐惧,还是在替这些被成见杀死的、无辜的人抱不平,“生来就有的,不是他们的错。”
“是他们的,”平云君淡淡道,“从他们踏进玄门的一刻起,就要有为了所有人牺牲的觉悟。”
生平第一次,任孤鸣觉得他这个看似火药脾气,实则豆腐心肠的师父难以理喻,像个独自伫立在雪山顶,冥顽不灵的孤单卫道士。
“各家都有这么一个地方的,若是日后真出了一个修魔的修士,门派也要承担责任。”平云君稍微有点怕他转不过来这个弯,又解释道:“不单单是穹窿山,所有的门派又有哪个手上是干净的呢……唉,阿鸣,你还不懂,等你坐到这个位置就懂了。”
任孤鸣没答话,他脚下踩着的不知道是什么,好像是一个积水潭,凉凉的,很滞脚。他低头去看,只见路边坐着一副青年的骨架——骨骼都已经完全长开了,右肩骨往下一条都是折的,挂着蛛丝,似乎也有些年头了。
这副骨架和其他的都不一样,它安详得仿佛只是在打坐,甚至青灰色的枯骨上还仿佛带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是谁”
平云君只看了一眼,便平静地回答道:“罪徒章泽。”
他想起来了,章泽就是当初在寒室里意图伤人,后来被剥除宗名的那个残魂。
平云君道:“我若知道他日后作为,必定一早将之除去。”
任孤鸣没接话,他走出老远回头看时,那副枯骨架子还坐在原地,骷髅骨面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嘲讽又怜悯的微笑。
在穹窿山做客的几位弟子都感受到了山上氛围的不对劲。明如相无论何时脸上都是带着笑的,这种笑漂亮得体,仿佛是长在了她脸上似的。
可今日她再回来,那个笑容消失了。
美人凝眉往往格外引人注意,康缙衣凑过来涎着脸问:“明姐姐,你怎么不高兴啦”
明如相正把一盏红彤彤的灯笼摘下来——这灯笼是前两天刚挂的,挂的莫名其妙,摘得也莫名其妙。秦朔现在能很好地接受他丢了一条腿的事实,已经不太抵触轮椅这种东西了,康缙衣原本答应今天带他试试能不能见到谈家那位大公子的,结果见到明如相就有点走不动道,凑上去问东问西。
明如相细白的手指抚过这个喜气洋洋的灯笼,没做声。
秦朔捡起一个躺在地上的灯笼仔细打量,神情若有所思,突然问道:“可是贵派曾经有喜事”
曾经有喜事。明如相摘得正是媛师姐门口的两只灯笼,听得秦朔开口,回头看了看他:“正是。”
康缙衣也听明白了,他用那柄用来充作风雅的扇子挠挠头:“节哀啊明姐姐。”
明如相无心寒暄,勉强地点了点头:“多谢。”
也不知道康大少爷怎么活到这么大的,他好赖话听不出来,真以为明姐姐在谢他,还特别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露出八颗牙。
秦朔轮椅就停在附近,他左右看了看,同康缙衣讲:“康兄,我们走吧,听说那边花开得好,正好趁着近来没下雨去看看。”
美人在前,什么花都难比号称“北相”的美人花吸引康缙衣。他扬手道:“等会等会,花还不是什么时候都来得及看,明姐姐这么不开心我得哄她,明姐姐什么时候开心了我什么时候走。”
明如相一愣,凉凉地笑了一下:“哄我愿意哄我的人从山下排到山上,多着去了,不缺康少爷一个。”
说完捡起地上另一个灯笼,劈手从秦朔手里抢过那个灯笼转身离去了。
秦朔一愣,看了看自己突然空了的手,康缙衣跌了好大个面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懊恼得锤了锤头。</p>
<strong></strong> 他一抬头看见秦朔在出神,灵机一动扑上去道:“好阿朔,你脑子这么聪明,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明师姐稍微、稍微喜欢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