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良殿内, 正中间的兽首鎏金三足铜炉里放满了冰块, 带来阵阵凉意, 案桌上凝神香袅袅升起, 带来徐徐睡意。
两位二等宫女站在娴贵妃身后, 轻轻摇着扇子, 轻柔缓慢,把凉意与睡意混合在一起。殿内寂静无声, 娴贵妃受不了吵闹,连树外的夏蝉都就早早被被粘走了, 免得惊扰贵人休息。
大宫女若雪跪坐在娴贵妃腿边, 低眉顺眼地敲着贵妃的腿。娴贵妃侧卧在软塌上, 闭着眼,眉头微微皱起。她这几日睡得不稳, 夜间常常惊醒,又记不清为什么醒了,太医看了也只是开了安神的药,倒是白天精神困倦, 反倒更加容易睡下去。
“娘娘,药来了。”凝霜端着药动作轻盈地入了殿内。
娴贵妃睁开眼, 挥了挥手,若雪便停下动作,安静跪坐在一旁,态度温顺卑谦。
凝霜却是霸道地直接插/了进来,站在两人中间, 笑说道:“叫太医院特地多放了些甘草,驱驱苦味,奴婢还特意拿了百花琥珀水晶枣,正好拿来解苦。”她一直挤在中间,不敢压着贵妃娘娘便一直挤着后面的若雪。
后面摇扇的两个宫女都露出不忿之色。
凝霜占着是娘娘奶嬷嬷的女儿,在贤良殿内一向眼高于天,欺压其余三位大宫女,其中若雪是大宫女中脾气最好的,所以经常被她欺负,就像现在一般,若雪只好起身后退一步,继续恭敬地站在娴贵妃身后,沉默着不说话,而凝霜直接占了她的位置,脸上笑意加深。
“有心了。”娴贵妃恍若无事发生,对着凝霜点点头夸道。
她端起那碗黑漆漆的药碗,直接仰头喝了下去,动作利索爽快,也不似其他妃子一般要小口吞服,喝一口吃一个蜜饯,直到最后她捏了块水晶枣驱驱味道。
“玲珑殿最近如何了,依旧还是申时去尚食局取食”娴贵妃拭了拭嘴,若雪立马上前为她垫了两个靠枕,娴贵妃脸上露出舒心的笑来,半靠着。
凝霜脸色微变,眼睛充满恶意地斜了一眼若雪,但她不敢做的过于明显,警示她后立刻收回视线,谄笑着说着:“是啊,菜色每日都不同,不过谢嫔也未吃多少,大都也都是倒了。”
娴贵妃闭眼不语,申时取食并不是一件大事,宫内妃嫔都会如此。
原先丽贵妃在世更是奢侈,厨内大火都必须生起做大食,尚食局每月份额都超出许多,偏偏掌管这块内容便是丽贵妃自己掌控,每月上千秋殿盖章汇禀时,也不见公主提出异议,旁人便是更难指责了。
谢嫔是九嫔之首,出身谢家,除皇后和四位贵妃外便属她最尊贵,不过是每日申时的一点小食,甚至不需要开火,着实算不上什么,虽然如今内宫大事尽在娴贵妃手中,但因此发作只怕会落人口实。
她在意得根本不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而是一向低调从不令人诟病的谢嫔这几日怎么会如此高调明目张胆。
她一向多疑,疑心谢嫔又要作妖,又疑心谢家是不是另有打算,更疑心公主是否和谢嫔连手,不然一个连圣宠都不曾恩泽的人,不夹起尾巴做人或者只能在背后下手的人,这半月先后闹出不少争端,先是织云布的事情,又是谢三娘子冰块份额的矛盾,现在又是尚食局的事情,如今宫闱局和尚食局每三日上交一次的账本支出极大。
尤其是如今丽贵妃夢后,贵妃之位,四大空三,奚宫局对丽贵妃之事除了给了她贵妃体面,连头七都不曾办理,之后便是大张旗鼓要举办皇后十五冥祭,外朝内院皆围绕此事忙成一团,就连千秋公主的及笄大典都不得不延后,至于后宫争斗,他一向置之不理。
一思及此,娴贵妃脸色阴沉下来。
她本是王家嫡幼女,姐姐嫁的是当时的三皇子,三皇子母亲为当时的皇后,舅舅是镇南王,当日婚嫁之时,尊前合成调鹦鹉,台上吹箫引凤凰,连街边小孩都道是天作之合。这番场景让年幼的她格外羡慕,但她往往没想到在她及笄那日,她的父亲会把她许配给当时名不经传的八皇子,最让她气愤的是,当时与她一起入门的还有谢家的嫡长女谢温,而谢温被八皇子钦点为正妻。
她闭上眼,把心中所有苦楚烦闷悉数压下,谁也不知道这些年的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
圣人一心扑在谢温身上旁人看都不看一眼,若不是王家施压,只怕她至今都要孤独终老。她挺过先皇的八皇之争,熬过空荡荡的庭院数十年,终于亲眼看着谢温死去,原本以后自己的日子来了,却不曾想等来了一个上不了台面的杨家女。
所有心酸苦楚都随着时间流失而让她越发冷硬起来,她冷眼旁观杨家女得意炫耀,按捺下千秋公主的冷漠与无视,忍受着后宫内若有若无的流言蜚语。
她冷漠看着后宫争夺不休,心中已经明白,不论是谁,圣人宠爱都是一时的,只有那个已经死去的皇后,才是他心中的牡丹花。
他叫谢温小牡丹,为她扩建千秋殿,开了牡丹园,甚至宠爱那个拖垮了他心爱女子身体的孩子,他的生活中点点滴滴依旧是她,方方面面仍依他为主。
圣人宠幸诸多相似与她相似女子,可后宫在丽贵妃之后再无子嗣,究其原因,谁也逃不了干系。
“娘娘。”凝霜见她面色阴沉,眼角细纹随着眼睛的下垂,眼中寒光顺着深刻的纹理透露出点点寒意,触之令人胆寒。
娴贵妃可不像表面那般好相处,贤良殿每年抬出去的人不在少数,即使凝霜身为她的贴身大宫女,仗着母亲是娘娘奶嬷嬷,在贤良殿里肆无忌惮,但在贵妃面前依旧是战战兢兢,不敢放肆。
王静娴漫不经心睁开眼,眼中煞气未退,不过还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继续问道:“太医院那边如何”
“去玲珑殿请脉的都是陈太医,除了院首,其他人都不能查询在案记录。”凝霜深怕娴贵妃发火,因此说得格外小心翼翼。院首是圣人的人,自然不会帮着她们做这些事情。
这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娴贵妃不过是多嘴问了一句,闻言神情淡淡的。她躺在软塌上闭目养生,凝霜立马伸手开始轻轻敲着她的腿,若雪被抢了位置也不说话,垂下眼,沉默地站着。
殿内安静无声,娴贵妃似睡着了一般,殿内众人连呼吸都轻了些。
“之前谢凤云掉入水后,这几日可有来玲珑殿。”娴贵妃躺在软塌上突然开了口。
“来了,每三日按时来的,若是遇到谢大郎君在东宫,便会前往东宫和谢大郎君一同回府。”凝霜低声说着。
王静娴睁开眼,露出惊讶之色:“这倒不是那个娇娇女的脾气,去玲珑殿心情可是高兴的她在东宫丢了脸竟然还敢去东宫,也算是稀奇。”
凝霜脸色讪讪的,贤良殿的人在玲珑殿位置并不靠前,都是做打扫粗使的事情,人数也不算多,平常随意走动都会被管教摸摸惩治一番,因此一般只看顾主人的事情,对于入宫做客的谢凤云极少给与关注。
“罢了,也是为难你们,谢嫔可不是省油的灯,花费十几年只安插了三个进去,还都在外围徘徊,谈听不到消息也不奇怪。”娴贵妃间凝霜这种反应便了然,本就是随意问出口,得不到答案也不生气。
凝霜没想到贵妃今日这般好说话,高悬的心瞬间放了下来,行礼磕头谢道:“谢贵妃体谅,奴婢定当让他们多加注意。”
娴贵妃懒懒地摆了摆手,她视线漫不经心地转了一圈,只觉得神清气爽,不用和丽贵妃暗打机锋,不去和公主殿下虚以蛇尾,当真是痛快。她嘴角泛起得意的笑来,淡淡说道:“太子年纪也不小了,迟迟不肯大婚对社稷不稳,昨日听圣人提起也有此意,去把册子拿来,让本宫好好看看。”
凝霜低头应下,若雪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敛下眉来,低眉顺眼走到贵妃腿边,轻轻敲打着。
“这人换来换去,还是你的手艺最好,等会自己去拿点雪肤膏来,这手可得好好保护。”娴贵妃含笑看着她,赞许着,也算是给了她刚才被凝霜挤兑的补偿。
这是她一贯的手段。
若雪嘴角含笑,低头叩拜。
立春匆匆而来,伏在时于归耳边说了几句,她原本正在自弈,含笑的嘴角沉了下来,冷哼一声,手中黑色棋子咣当一声跌落在白玉棋盘上,叮咚作响。
“少了个劲敌就开始得意忘形,真是我高估她了。”时于归把棋盘一推,眉峰似冷剑出鞘,冰冷不屑,嗤笑道,“庶不及嫡,还想要为太子议亲,痴心妄想。”
立春站在一旁不说话,太子婚事自古都是皇后做主,若是后宫无后自当也是圣人亲自挑选,哪里也轮不上一个贵妃,也难怪千秋公主会动怒。
时于归抱臂独自气了一会,随后摸了摸下巴说道:“不过也是,哥哥年纪是不小了。他要是不娶亲,那不是耽误我的时间嘛!”
“咳咳……”一旁在处理案卷的顾明朝一口水喝呛住了,连连咳嗽,脸色猛地涨红,黑色眼珠泛上水汽。
时于归斜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着:“顾侍郎好歹是金科状元,四品侍郎,如此毛毛糙糙,不看着你真不行啊。”
顾明朝连连拱手求饶。他也是怕了时于归的性格了,生怕她又语出惊人,只好先行服软。
“哎,出来也五天了,大概再不回去,哥哥和父皇就要请我回去了,也罢,就今日回去吧,立春,去柳府请柳姐姐入宫,就说我有个绣品想请教。”时于归拍了拍手,心中略有些想法,不过她瞅了眼顾明朝有些失落。
——今日回宫,下次出来只怕又是不容易了!
立春低头退下,屋内只剩下时于归和顾明朝。时于归居高临下的注视着顾明朝,眼睛微微眯起,带着威胁,脸上又是一脸嚣张地质问道:“顾侍郎就没什么和我说的吗”
顾明朝放下案卷,叹口气:“天气炎热,公主回宫也不可在外多走动,也不可贪凉浮躁。”
时于归哼哼了一下,显然对顾明朝的话极为不满。
被恶狠狠视线盯着的顾侍郎摸了摸鼻子,动作缓缓地从一叠书中抽出几本,递给时于归,脸颊微红,咳嗽一声轻声说道:“这是明晦新出的话本,还未被书肆刷印,公主……不如先看着。”
时于归眼睛一亮。
“哥哥,你看王太师的孙女也不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貌双绝,人我也认识,性子好得很,啊,你不喜欢啊,那这个呢,不喜欢文弱的啊,那这个镇国公的小孙女呢,样子就不说了,她娘可是当年西南一枝花,性格爽朗大气,爱着红衣,一手好鞭子……”
时于归装模作样地跪坐在时庭瑜面前,捧着一本长安城中适龄娘子的花名册,一边翻一遍对着太子殿下建议着。
那姿态,那动作,那时不时发出的几声感叹,完全沉浸在牵红线的角色中不能自拔。
时庭瑜有些头疼,毕竟碰上时于归这等油水泼不进的小泼皮真的是毫无办法,打也不是骂也不听,只能放任她在你面前晃荡。
“时于归你能不能消停一下。私自出宫这事还没和你算,你这一回来就来我这东宫捣乱,你且等着,我这就让郑莱去把岳大将军找来。”时庭瑜放下奏折,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恐吓着,企图借着岳健以及背后的圣人,把无法无天的时于归镇压住。
只是没想到时于归一点都不心虚,反而趴到案桌上,大眼睛眨了眨,继续借着刚才的话题,忧心忡忡地说着:“说起来哥哥也不小了,我看早朝上那些人说的也有些道理,长幼有序,你若是毫无打算,这不是平白耽误我吗。说起来我昨日自刑部回宫,本邀请柳姐姐与我一同入宫,但柳老夫人却说柳姐姐身体不适,我派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原来是老夫人打算议亲!”
时于归说得斩钉截铁,义愤填膺,大眼珠子悄咪咪地朝上看了一眼,果见时庭瑜呆愣在远处,脸上还挂着还未来得及消退的无奈之色,像是错愕又像是难过,僵硬地握着笔,毫无焦点地盯着手中的奏折。
“我听柳叔说,老夫人还请了长安城西风巷的欧阳婆婆,据说欧阳婆婆可是专议贵人亲事,想必对方也是一个翩翩公子呢。也不知道是谁。左长史家的嫡幼子听说风度翩翩,文采出众,曾在白鹿学院读书,想必和柳姐姐情投意合,琴瑟和鸣,左长史正三品世家,门风清正。对了,还有顾将军家的嫡子也不错,文武双全,一手出云枪炉火纯青,自小在边疆但性子极为温和,柳姐姐也是自幼习长/枪,更有共同话题,我看正合适,不过只怕这门婚事属高攀,对柳姐姐不好,老夫人也不会同意。”
时于归说得津津有味,活像这大眼睛能预测未来一般,脸上笑脸盈盈,兴奋至极,她一把合上花名册,动作浮夸,动静不小,瞬间惊醒了时庭瑜。
“你也别去当千秋公主了,我看红娘更合适你。日日不务正业,一张嘴倒是灵活得很。”时庭瑜收敛了脸上所有情绪,继续面不改色低头,批改奏折。
他脸上波澜不惊,任谁也看不出异样。他自幼被教导要喜怒不形于色,无论多大的喜事,多惨的悲事,都不能外放,让他人轻易窥探心中想法。可时于归毕竟与他一同长大,可谓是朝夕相处,连太子殿下皱下眉都知道他是因为什么皱眉,跟别说现在太子眉头轻轻蹙起,看似因为手中奏折而烦恼,可心中所思所想指不定是因为谁
“哥哥,你觉得柳姐姐会许给怎么样的人。她看似弱不禁风却精通枪/法,六艺精通,性格坚韧,唯一不好的大概便是没有长出一副倾城倾国的容颜了,世人皆爱美……”时于归双手托着下巴,靠在案桌上,又是喜欢又是惋惜地说着。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的圣贤书都白读了吗”太子殿下他合上一本奏折,冷冷反驳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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