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帝当夜就知道早上风荷殿发生的事情, 王顺义低眉顺眼说道:“常王爷午时便来了,大家人在观星台,太子让人拦住不让见。”
“太子他好端端地掺合时于归这泼猴的倒霉事做什么……”惠安帝说着说着, 突然住了嘴, 神色逐渐严肃,手中捏着的符纸都静止在空中。
王顺义更加沉默,全身隐在烛光黑暗中,眼观鼻子鼻观心,就似在屋内消失一般。
“太子……太子……柳家如今只剩下一个柳文荷了吧, 柳南枝也已经三年未回长安了吧。”惠安帝喃喃自语, 头疼地揉揉脑子。这几日他日日去了观星台的道场,早出晚归也实属疲惫,没想到回宫休息了还要碰上这些事。
这事实在是有些乱,辈分就乱得很。
柳老夫人四十高龄生下柳南枝,她的嫡长姐出嫁时她刚刚出生,没过一年长姐柳南风生下谢府嫡长女谢温, 也就是皇后,这对亲姑侄也就差一岁而已。十五年后谢温嫁与当时还是五皇子的圣人,没想到一年后柳家男丁战死沙场,还在议亲的谢南枝被迫中断婚事, 在战事危机之际,挑了柳家战旗奔赴前线。
世人皆道柳大将军十五年前以高龄之身生下柳文荷,之后被送入长安城中抚养,但其中却是另有隐情。
柳文荷真实身份为柳家旁系一女, 全家本在边关生活,之后战死沙场无人生还。柳南枝多年无子息便抱养在膝下,视为亲生,柳文荷体弱,边关艰苦,便送入长安城交由老夫人抚养。
柳文荷因着与公主年岁相仿,性子寡淡平和,不争不抢,三岁便开始识字,极为聪慧。公主在宫内一直没人陪伴,她年纪小主意却正,不喜杨家和谢家交往,跟她母亲一样三天两头往柳府跑,圣人深怕公主寂寞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怎么……不管如何,他们可是,可是……把太子给我叫来。”圣人也不知突然生气什么,扔了只笔,怒气冲冲地吼着。
王顺义不动神色,上前捡起笔来,恭敬说道:“太子殿下早已在偏殿等候圣人召见了。”
惠安帝眉心一簇,露出惊讶神色,质问道:“那为何还不请进来”
王顺义跪在地上,面容不变,继续柔顺说道:“太子殿下早已吩咐过,若是圣人不召见等三更后便自行回去,不必惊扰圣人。”
惠安帝眉心越发皱紧,心里沉沉往下跌,太子跟皇后一样固执,温儿便是这样,认定的事情是不会妥协的,不然当年也不会一意孤行要嫁于圣人。
一想到谢温,圣人满脑子的怒气一下子就泄了下来。这两个孩子真是一个比一个像皇后,固执起来真是令人头疼。一个死缠着顾侍郎不放,天天整出幺蛾子,一个竟然早已觊觎已久,令人措手不及。
“不成体统,叫他滚进来见我。”圣人没好气地说着。
这口气,圣人是不恼了。
王顺义舒了一口气,躬身下去请太子殿下过来。
当夜,时于归听到太子殿下与圣人在闭门密聊,这才松了一口气,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躺在软椅上,半眯着眼。
“你说我今日给出的信号这些娘子们回家会说吗”时于归昏昏欲睡,白日其实玩得还比较尽兴。
她与几个将门娘子比赛划船,这些人边关长大,虽然一开始谨记父辈说得要端正守礼,不可粗手粗脚,不可犯上捣乱,但战事走到最后,酣畅淋漓,即使是长安城的娘子都没了束缚,战鼓声不断,水花四溅。
直到最后好端端地开始泼水,船桨挥舞,船体碰撞,公主一马当先,动作利索,柳文荷看似柔弱,手中木桨耍得虎虎生威。谢凤云一反常态,不再坐在岸上看着,而是下水激战,毕竟马球打得好,大都手上功夫不错。
一时间,湖面上水波荡漾,湖水飞溅,欢声笑语,格外热闹。
黄门宫娥紧张地站在岸边看着,也不知是谁叫了太子身边的贴身黄门来,众人这才堪堪住了手。
立春跪坐在一旁轻轻摇着扇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立冬和立秋今日被留守千秋殿,没机会见识湖中游玩情景,也不知道殿中到底发生何事,闻言悄咪咪抬头看了立春一眼。
“有这种心思的自然会说的。”
时于归意识已随着微微凉风变得模糊,她嘟囔着一句:“哥哥可要快点……娴贵妃有没有说什么……”她说完这话就眯上眼睛,转眼陷入黑暗中。
一旁的立冬拿着毯子给她盖上,烛光幽幽笼罩在公主白皙素净的脸上,不一会儿,脸上就睡出红色圆晕,红扑扑的模样。
殿内烛火发出噼啪一声,两人一左一右地扇着扇子。深夜的千秋殿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沉默静站,点点烛光倒影在众人脸上。
公主熟睡后,立春和立冬便退了出来,在殿内角房等候。
“公主今日为什么要赶陈三娘子出去。”立冬紧紧贴着立春,大眼睛眨巴眨巴,讨好地问着立春,黑色眼珠湿漉漉的。立冬与公主同岁,原本是皇后找了自家乳母的幼女,是四大宫女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性格也颇为开朗天真,一张小圆脸整天笑眯眯的,小嘴嘚吧嘚吧,从小便是整日与公主掀砖抓鱼,不务正业。
立春点了点她额头,淡淡说道:“当然是因为陈茜茜桀骜不驯,侮辱柳家。柳家不仅是公主的曾外祖母所在的家族,更是大英东边要塞命脉。”
立冬看着她脸上表情,企图找出一点点八卦的痕迹,奈何立春一向沉稳十足,根本找不到一丝痕迹。
“那怎么是陈茜茜,常王爷今日可进宫了,要不是圣人忙碌,太子拦了下来,公主怕是又要被圣人责备了,我听说王家旁支一位也说话了,若是教训旁支,相比王家也不会太大动干戈。”立冬像跟屁虫一样黏着立春,小耳朵贴着脑袋,像只警觉的小野兽警惕地问着。她平日里一直是没心没肺的开心模样,但在深宫生活十几年,基本风向还是摸得清的。
常王爷和舒亲王关系一向很好,哪怕舒亲王发生安平县主之事依旧没有断了来往,两家来往亲密。公主当时为了长乐市拐/卖/人/口一案,把舒亲王一家可谓是得罪光了,舒亲王大病一场便一直不出府,常王爷时常入府陪伴,抵足而眠。今日公主又如此打脸陈三娘子只怕梁子不小,新仇旧恨。
立春欣慰地摸了摸她脑袋。
“可公主就是要这样啊。王家这个旁支来得太小了,王家不会为此大动干戈,而且王家毕竟尚武。”立春捏了捏立冬地发髻,意味深长地说着。
立冬眨眨眼,在清醒和迷糊中来回转换,明明感觉自己要想到什么,可很快又消失不见,迷迷瞪瞪地被立春拉着坐下。
“我守下半夜,先眯一会。你这脑子也别想了,公主白日玩了水,注意盯着点。”立春在小/床/上/躺下仔细嘱咐道。立冬小鸡啄米般点点头,乖乖坐在小矮凳上,认真盯着温着茶水的小炉,盯着袅袅细烟腾空而起,果然不再像这些事情。
立春睡前无奈地摇了摇头。当年皇后本就要一个娇憨天真的人做公主丫鬟,想着后宫诡谲残忍,又有自己庇护,公主只需平安喜乐长大即可,可谁能想到之后的事情,谁还不是在一个个跟头面前长大的。
谢凤云回谢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她咬着牙不愿跟母亲透露今日宫内半分情况,她素来骄傲,事事拔尖,从未有这样被人打脸的时候。
屋内已然是一片狼藉,门外,贴身丫鬟拍这门焦急地喊着。她端坐在案桌前,挺直身子,抬着头。
鬓间的碧玺碎荷花头钗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荷花花瓣四处溅散,在一地残破的地面上依旧耀眼,这是一块极为罕见的粉色碧玺雕琢而成的荷花,纯洁干净的色泽在阳光下似有活水流动。
她紧紧盯着那根发簪,眼底逐渐泛红,水汽弥漫,死死咬着唇不说话,耳边丫鬟的喊声逐渐远去朦胧,这朵支离破碎的荷花像极了那日她去东宫时看到的那朵被太子捧在手心的荷花。
娇嫩,美丽,鲜活,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六岁那年第一次进宫,看到抱着千秋公主的太子,少年时期的太子殿下身形纤细修长,面容清隽秀气,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笑意,他不厌其烦和时于归说着话,牵着她的手,温柔地擦着她唇边的糕点残渣。
他带着时于归穿过御花园的紫竹林,身姿比园中的修竹还要挺拔。他抱起时于归的动作温柔,即使面对公主赤/裸/裸的抗拒依旧是面带微笑,一点都不恼。
她也有两个哥哥,大哥谢书群甚至比太子还大一些,二哥谢书华与之年纪相仿,但大哥从不会这样对兄弟姐妹,他自小肩负母亲的期望,温和却有距离,对他们一样严厉,偶尔摸摸她的头,已经能让她高兴许久,二哥整日跟在大哥身后,脾气比她还不好,母亲和父亲又极为宠溺,没有和他打起来就不错了。
原来哥哥是这样的。年幼的谢凤云当时羡慕地想着。
那个少年对着她走来,脸上笑容敛了敛,虽然依旧带着笑意,但笑容冷淡许多,他对着她点了点头,温和地称呼她为谢三娘子,那双眼中比那日的骄阳还要明亮耀眼。</p>
<strong></strong> 时于归倒是一直和她犯冲,一见她就耷拉着脸,双手小大人一般紧紧抱着,把脑袋/埋/在太子怀/中,不高兴地说道:“我要见父皇,快走。这里的人实在太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