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早已掉到地平线底下, 天色将晚,正是乡间最惬意的黄昏时分。家家户户都端了饭桌摆在院子里, 趁着最后的天光享受一天中最悠闲丰盛的晚餐。
赵大婶今儿大手笔,烧鱼时特地放了猪板油,汤色醇厚,香气四溢。
她又跟两个儿媳妇一道,烫了空心菜、炒了茄子跟冬瓜片,末了煮饭的时候还不忘炖上一瓷盆的螺蛳,四菜一汤,愣是将家里的饭桌摆得满满当当。
要不是实在没地方放了, 她还打算凉拌个黄瓜丝来着。
余秋等人被硬压着坐在上桌, 就连何东胜都没能逃脱,愣是被拽下来当陪客,谁让他是六队的生产队长。
他笑着直摇头“这又算哪门子的规矩啊。”
“怕啥, 今儿就吃饭,没人劝你酒, 要喝自己倒, 不喝没人压。”宝珍的母亲跟这盆酸汤鱼一样, 劲头十足,“小胡会计,你要不要也来一杯?米酒,不醉人的。”
胡杨赶紧摆手“我不喝酒。”
酿酒要粮食呢,国家现在口粮都紧张,哪里能这样糟蹋。
赵大嫂笑容满面“那好, 不喝酒就吃菜,多吃点儿。”
说着,她直接拿汤勺舀了鱼块往余秋碗里头倒,“都别客气,鱼趁热吃香。”
余秋吓得恨不能直接逃之夭夭,从上桌起,她碗里头就没停过。
宝珍母亲相当富有创造力的在鱼汤里头打了三个荷包蛋,硬是塞给他们三人,她到现在还没吃完呢。
胡杨见状抿嘴直乐,赵大婶对余秋热情的看得他都想笑。
谁知道他笑容还没挂到脸上呢,碗里头就堆成了小山,赵大嫂雨露均沾,仨小知青一个都没落下。
慌得胡杨赶紧端起碗,要跟何东胜讨论水车的转动问题。水车能否被带着转动,取决的不是水流速度,而是叶片面积值跟水斗体积的关系。
他嘴里头报着方程式,一长串听得宝珍头晕眼花,赶紧学着母亲的样子也给客人夹菜。
胡杨跟田雨都端着碗呢,就余秋没反应过来,又一次中招。
她只好赶紧喊停“我吃螺蛳,螺蛳真好吃。”
说着,她还真夹了螺蛳开始吸食。
胡杨终于报完了一长串的方程式,随口道“我估计着起码得叶轮面积是水斗体积的十倍才差不多。”
“起码得是二十倍。”余秋费了半天力气,也没能将螺蛳肉从盖子里头吸出来,只能悻悻地放弃。
田雨茫然“你怎么知道?”
“她算出来的。”胡杨表情复杂至极,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他先前不信邪,又偷偷算了一遍水车的体积,结果跟余秋报出的数值一模一样。
“嗷——”
赵二哥突兀地叫了声,整张脸缩成一团,活像遭了雷霆重击似的。
赵大婶正觑着机会想办法给客人们布菜,闻声皱眉“又怎么了啊?吃个晚饭也要大呼小叫的。”
二儿媳似笑非笑“妈,你也给二柱舀一勺螺蛳吧。他眼睛珠子快掉进去了。”
赵大婶瞪眼,教训儿子“想吃螺蛳不会自己夹啊,多稀罕的,这么大的人咯,还要你妈伺候啊。”
可怜赵二柱什么都不敢说,憋着张红红白白的脸,委委屈屈地夹了颗螺蛳低下头吸了。
赵家大儿媳憋笑憋得脸红脖子粗。她小叔子哪里是在看螺蛳,看得是吃螺蛳的人。
乖乖,城里头来的小姑娘就是不一样,瞧这水色好的,跟刚出锅的豆花一样。别说是小叔子这样的小伙子,就她一个女的,都忍不住瞧了又瞧。
听说是教授家的姑娘,书香门第出来的跟工人家庭出来的又不一样。别看小田老师是个民办教师,可站出去,人家肯定会觉得小余大夫更有学问。
就那双手,看着就晓得不是拿锄头拿铁锹的,又白又嫩。这暗色天里头,竟然跟自己会发光一样。
大儿媳不知道余秋的手是长期反复刷洗涂抹消毒凝胶的结果,看着白,可真要是摸上去,就会发现掌心有茧子。
没办法,产科实在太忙了,即使抹了护手霜,没多久就又要洗手消毒。
一顿饭吃到繁星满天才算了。
八斤重,整整一脸盆的酸汤鱼,愣是被赵大婶塞给客人们吃完了。
余秋起身告辞的时候,看到院子角落的秤砣,赶紧挪开眼睛。
她今天肯定重了不止三斤。
星星点灯,天鹅绒般的幕布上缀满了亮晶晶的碎钻,颗颗都是一克拉以上的规格,极有收藏价值。
地上萤火虫也挑着灯笼,一闪一闪,照出宁静的夏夜。远处稻田里头青蛙发出咕咕的鸣叫,知了声声,唱了一天都不知疲倦。
回家路上,田雨跟胡杨也犯愁,三人一致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
太可怕了,今儿一天三顿,除了早饭他们是在家里头吃的,准确点儿讲还是胡奶奶烧好了招呼他们吃的散伙饭。其他两顿,全是在村里头蹭的饭。
余秋疑惑“我是被郑大爹家的奶奶硬拉着走不了,你俩怎么回事?”
田雨哭丧着脸“我们班赵晓华脚崴了,我背她回家来着,就没走成。”
胡杨更无辜“我就问了声八队在哪儿下田,就走不了咯。”
“不行,老乡太热情了。”余秋皱眉,“你看他们喊吃饭也就算了,都是倾其所有的那种,平常舍不得吃的全压在我们碗里头。”
“还不肯收钱跟粮票。”田雨心有余悸,“我一给,他们就翻脸,气得不行。”
“你说,是不是因为咱们新客。”胡杨心存侥幸,“等过两天熟了之后就好了?”
“悬。”余秋摇头,“杨树湾总共有两千三百二十四人,四百七十三户家庭。要是每家都喊一次的话,一整年的时间也未必够用。”
田雨心有戚戚焉“再要跟赵大婶这样的,咱们连跑都没地方跑。”
她想到赵大婶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们看看她对余秋热情的哦,要不是宝珍是个姑娘,我都担心她相中余秋当儿媳妇了。还一个劲儿夸宝珍勤快,肯上进。”
余秋哭笑不得“人家不也打听你多大年纪,说不定想给你相女婿呢。”
田雨立刻不依,作势要捂余秋的嘴巴。
胡杨倒是旁观者清“我看赵大婶是在给宝珍找师傅呢。”
现在除了县里头不定期举办的培训班之外,宝珍想学医的唯一出路就是自学。
胡杨家里头有位堂姑是军医,他清楚学医得有人带着,光靠自己看《赤脚医生手册》,结果肯定跟郝建国他们一样,纸上谈兵。
“她想学挺好的啊。”余秋笑眯眯,“全村这么多人,光靠我一个,想搞好健康卫生工作,累死了也不行。”
几人走到大路口的大槐树下,碰见在大槐树底下纳凉的乡亲,个个都喊他们明天来家吃饭。
就算是客气话,也足够吓得三人心惊胆战,赶紧一溜烟往知青点跑。
余秋出主意“要不这样吧,咱们直接在胡奶奶那儿搭伙。”
杨树湾的人都晓得这帮子知青还不会点火烧饭,人家一个人切菜、炒菜、烧火,桩桩不落下,他们三个人都跑不赢。
大队给会计、赤脚医生以及民办老师的补贴都是一样的,二百五十斤稻谷、一百五十斤山芋、一百五十斤玉米还有四十斤油菜籽。
这个分量相对于一般的农民已经算是优待,毕竟,他们三个下田干活的话,睡也拿不到全工分。
田雨立刻来了精神“好,这样咱们一锅吃饭的话,还能让胡奶奶跟秀秀多吃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