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到底没能守完一整夜, 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值班室的床上,才想起来昨夜迷迷糊糊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趴下了。
身体是最不会骗人的, 小秋大夫不无惆怅地想, 一把高龄到底比不上十几岁的小姑娘。
想姐姐年轻的时候, 在自习教室里头通宵一宿第二天洗把脸照样上场考试, 完了以后接着逛街,完全跟个没事人一样。
现在不要想喽, 熬夜就是满脸油光,很影响颜值的。
小秋大夫的惆怅没能持续几分钟, 因为护士已经过来敲门喊人,楼下请求支援。
余秋赶紧起身,询问了一句急不急。待得到回答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后, 她赶紧跑去刷牙洗脸, 好歹姐姐是要脸的人。
她看着镜子中自己这张骗人的小脸,感觉不错, 很满意, 姐也是可以靠脸吃饭的人。
冲出产房门的时候,她正好迎头撞上何东胜端着饭兜子走进来。
生产队长招呼赤脚大夫“先吃饭吧, 肚子要饿坏了。”
余秋赶紧摆摆手“你自己先吃吧,我去去就来。”
这个说不急也急, 说急也不急的病人是个熊孩子。
熊孩子昨晚随着大人守夜,百无聊赖下,将花生米塞进了自己鼻子中。
大概他觉得好玩,反反复复的塞, 后来不小心睡着了,花生米留在鼻孔中被鼻涕泡了一整夜涨发肿大,直接将他的鼻孔堵得严严实实,死活没办法拿出来了。
余秋看着脸上还沾着眼泪跟鼻涕的熊孩子,下意识地就腹诽,倒霉的娃儿哦,玩什么不好,非要玩自己。
王大夫在旁边已经努力了半天,花生米是圆的呀,他折腾了许久还是没能想办法将它取出来。而且因为折腾的过于厉害,小家伙疼得直哭。
结果他一哭,就挨了爹妈一顿揍。这会儿还有脸哭,早点干什么去了?
余秋赶紧劝住家长“别打了,大过年的,打什么孩子。”
那小家伙抽抽噎噎的,还以为来了位仙女。
不想仙女话一转“就是要打,也等取出花生米再打嘛,来一顿结实的,省得以后还以为好玩。”
天呐,小家伙的三观被震碎了,他完全没想到仙女居然也如此可怕。
可怜的小病人吓得两只眼睛瞪得老圆,泪水哗啦啦往下淌。
余秋冷笑,就是要给点儿教训,让孩子晓得厉害。话讲起来难听,但有的时候一个巴掌的效果胜过于说三大箩筐的道理。
她在耳鼻喉科轮转的时候,就那么点儿轮转时间,还碰到过三回同一个小病人。
那个刚上幼儿园的小崽子,不知道是什么嗜好,每次都爱把黄豆塞到耳朵里,回回都取不出来,被他奶奶抱到医院中折腾半天。
余秋的带教老师看不过眼,要教育这孩子不许瞎胡闹,他奶奶还嫌大夫多事,哪有孩子不淘的道理呢。
得碰上这种上赶着往医院送钱的人,他们还能怎么办呢?又不是自己家的娃。
王大夫在旁边介绍自己使用过的办法,他一开始是夹到了花生衣,想要一点点的拽出来,可惜花生衣断了,没能拉动花生米。
后来他又想到利用刺激法,往孩子另一个鼻孔中搓纸条,想引得他打喷嚏借助冲力将花生米逼出来。
可惜喷嚏是打了,但因为力道不够大,还是没能撼动花生米。
“那就再打一次呗。”
余秋语气轻松,招呼李伟民去药房拿来皂角面吹鼻孔,直接给这孩子来了把大刺激。
要是这样还不行的话,她就要祭出大杀器,直接上手翘了。就是不知道医院里头有没有回形针好让她改造成手术器材。
好在这小子的确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冲出了花生米,那花生米上还沾着血迹,显然在这艰难的过程当中已经擦破了鼻子。
到此为止,一切都很美好,然而紧接着,倒霉孩子就发出了哇的哭声。
因为他辣的疼啊,因为他下半张脸很快肿了起来。这倒霉孩子居然对皂角面过敏。
余秋赶紧追问孩子父母“他对皂角面过敏?”
结果爹妈一问三不知,他们压根就没有留心过这种事。
余秋头大如斗,赶紧给推药处理过敏,留院观察。
何东胜等不及小女朋友回楼上,自己端着吃的又追下楼来。
饺子煮好了不能摆着,不然会糊掉的。
余秋就坐在诊疗室里头,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那小崽子,然后自己美美地吃起了饺子来。
可怜的小男孩还没吃早饭呢,这会儿看着大夫当着他的面吃得香喷喷,顿时嘴巴一扁,又要忍不住要嚎啕。
他也想吃,他昨晚看到奶奶包饺子,里头全是肉。
可是现在他们不让他吃。
余秋好心劝告这小家伙“别哭了,再哭你嘴巴就要淌血了。”
瞧瞧这香肠嘴,都肿成这样了还吃什么,搞不好会呛咳的。
小家伙抽抽噎噎,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要再来医院了。
余秋不为所动,继续欢快地吃她的饺子。
何东胜看着那小崽子幽怨的眼神,忍不住笑“等你好了,回家吃好的。”
那小孩立刻认真地强调“我奶奶包的饺子比这个好吃。”
因为嘴巴不方便,他说话大舌头,却满脸严肃,配合他那张肿成猪头三的脸,又滑稽又搞笑。
何东胜却纹丝不动,还非常认真地点头表示肯定“你奶奶做的饺子肯定是最好吃的。”
小家伙总算高兴起来了,还拉着何东胜絮絮叨叨的说他昨晚怎么玩鞭炮了又怎么堆雪人了,说得热热闹闹,一点儿也不怕嘴巴疼。
好不容易等到小崽子脸上的肿,稍微消了一些,他又欢快地跑去上厕所了,完全看不出来刚才遭了大罪。
余秋看着何东胜笑“可以呀,我们何队长能当孩子王了,很会带小孩啊。”
瞧瞧她家田螺小伙贤惠的,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里里外外一把抓。
何东胜冲着她笑“照顾小孩儿,我当然经验丰富了,这不是照顾你照顾出来的吗?”
余秋鼻孔里头出气,上上下下地打量年轻人,算了,姐姐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她傲娇地扭过脑袋,哼着小曲儿看病人去了。
今天她得值班,一直到正月初五。闵大夫跟她丈夫都不是本地人,难得过年,自然要回家看望父母。
其实大年三十也是大家心疼她终于跟父亲团圆,才直接放了她几天的假。
何东胜在后头追她,还故意逗她“我的确很会照顾小孩子的呀,你没有感觉到吗?”
余秋直接伸手点人“很好,你有主持中馈的自觉性很棒。放心,我会给你充分发挥的机会。”
以后洗衣做饭养孩子这种事情就靠你了,君子不夺人所好,姐姐绝对不会跟你抢。
病房方向传来喊叫的声音,王大夫抓着听诊器跟阵风似的冲过去,带得余秋身上的白大褂都飞了起来。
小秋大夫顾不上同自己的小男友耍花枪,赶紧跟着跑过去。
王大夫进的是李红兵所在的那间病房。
余秋冲进病房中,发现出问题的不是倒霉的小李同学,而是他隔壁床位上的老爷子。
原本节前病人都出的差不多,结果经过大年三十,一楼的病房居然又住差不多了。
李红兵也没有享受到单间待遇,他的隔壁床是位昨天晚上陪着小重重堆雪人,结果摔断了腿跟手腕的老爷子。
丁大夫给他做了固定,又绑了石膏,让人先在医院休养。
现在这位老爷子躺在病床上,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王大夫在旁边喊“怎么回事?”
陪床的家属满脸慌张,结结巴巴的“我不知道啊。就是这个小同志过来按了按我爸爸的肚子,他就突然间这个样子了。”
她手指着李红兵。
小李同学手捂着嘴巴,满脸痛苦的模样,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余秋顾不上关心这孩子,先跑过去查看那位老爷子。
老人面色苍白,皮肤发绀,这显然不是冻的,因为他四肢皮肤湿冷,是典型的呼吸困难症状。
王大夫已经上了呼吸面罩,给他吸起了氧气,但是效果不佳,病人情况改善不明显。
余秋拿下贴在老人家胸口的听诊器,直接招呼王大夫“气管插管。”
下了气管连上呼吸面罩,给予球囊按压给氧后,老人家的情况总算缓解了过来,面色肉眼可见的恢复了正常。
余秋却不敢放松,因为她到现在还没搞清楚老爷子为什么突然间会这样。
骨折后并发栓塞是最常见的呼吸困难原因,这位老爷子有没有可能是?
“到底怎么回事?”余秋皱眉头,“他是突然间这个样子的吗?你刚才说压了压是怎么回事?”
老爷子的女儿看上去仍有些惊慌,手指着李红兵“就是这个小同志跑过来按我爸爸的肚子。他可能是闹着玩的,手上没轻没重的,所以我爸爸就这样了。”
病房门口多了几个人,李母正去医院门口接自己的母亲。
李红兵的外婆听说大外孙住院了,老太太不放心,大年初一就赶过来看人。
结果李母没想到就自己离开这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儿子又闯祸了。
她赶紧拉着儿子跟人赔礼道歉“对不住啊,我家娃娃皮,他可能是想跟你父亲开玩笑的。”
说话的时候,她又回头瞪自家小子“小秋大夫怎么跟你说的?谁让你爬起来的?”
她再拉开儿子捂住嘴巴的手,顿时惊得不行“怎么搞的?你这是。”
余秋过去看,发现这小子不小心咬到舌头了,咬得还挺厉害,所以这下子连话都说不清楚。
那老爷子的女儿在旁边有些不高兴“你家娃娃也不是小娃娃了,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么大的人还没轻没重。”
李红兵的外婆立刻护起了大外孙“哎哟,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我孙孙虽然皮,可他没理由跑过去按你父亲的肚子呀。这又没什么好玩的。”
老爷子的女儿挂下了脸“那这要问你孙孙自己呀。人家七八岁猫狗嫌,你家的这个不止七八岁了吧?”
余秋叮嘱王大夫给李红兵冷敷,转过脸来皱眉继续追问“刚才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你爸爸在呼吸困难之前做过什么事?”
老爷子的女儿不高兴起来“大夫,你这是什么意思呀?你不能因为跟这家人熟就包庇人家吧。我跟你说呀,小孩子小的时候不教,将来是会闯大祸的。”
余秋抬起手,做了个示意暂停的姿态“我没有包庇任何人的意思,我是想解决问题。虽然你父亲现在看上去情况好多了,但如果我们不能纠正病因的话,他总不能一辈子插着气管过日子吧。”
病人的女儿悻悻“那你们大夫要帮忙想办法呀,不然我们住院做什么?”
“大夫不是神仙,但大夫有正常人的头脑。”余秋压着火气,“很简单的道理,这个孩子昨天夜里才做的手术。现在麻醉药过小,正是他最疼的时候,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他根本就不会从床上跑下来按你父亲的肚子呀。”
王大夫在旁边发出惊呼“哎呀,尿管拽出来了。”
余秋看着病人的女儿“你也听到了,病人术后是要留置尿管的。他这个样子就为了好玩,跑过来按你爸爸的肚子?他是太想跟自己开玩笑了吧。”
病人的女儿还是不吭声。
余秋转过头处理李红兵。虽然不知道这小子到底做了什么,但很明显他遭了不少的罪。
他下面的手术切口已经渗出血来,难怪这娃疼得完全说不出话。
余秋赶紧给他重新消毒,再度包扎好手术切口。
一家老小围着看这倒霉孩子,李红兵的母亲急得不行“你这孩子到底干嘛了?你倒是说话啊。”
李红兵包着舌头,他想说话呀,可是现在他大舌头痛死了,话也说不清楚。
余秋吸了吸鼻子,询问李红兵的母亲“婶婶,你今天吃汤圆了?”
李母摇头“没呀,我吃的饺子呀。”
李红兵的外婆也抽起了鼻子“不对,这里头是汤圆味儿,加了花生跟芝麻,我一闻就闻出来了。”
她突然间回过神来,“哎呀,我知道了,吃汤圆,你给你家老爷子吃了汤圆对不对?是不是噎到了?”
王大夫赶紧去找垃圾篓,果然在里头发现了一块疑似汤圆的食物。护士又在窗帘后头发现了一碗汤圆。
这下子所谓的李红兵按老头子的肚子也真相大白了。
这孩子其实是瞧见老头吃汤圆呛到窒息,所以采用跟小秋大夫学到的海姆立克冲击法解救老人,使得梗在他喉咙里头的汤圆吐了出来,老爷子才不至于直接憋死了。
他为什么没有喊医生护士?因为他术后第一天又没通气又没进食,嘴巴已经干得不成样子,说话艰难。
患者的家属表情讪讪“原来是这样啊,我不晓得哎,哎哟,那可真是谢谢这位小同志了。”
“你不晓得?”李红兵的外婆可没这么好讲话,“刚才大夫问了你这么多次,你先前在做什么,你怎么都不说给你家老爷子喂汤圆的事?我就不信你这么大的人,你家老爷子吃汤圆呛到了你会看不出来?你就是再看不出来,你家老爷子吐出汤圆来你还看不到?
我看你斯斯文文的,也是个体面人,你这人的心怎么这么脏呢?我孙孙救了你家老爷子,你还把屎盆子往他头上扣!
我告诉你,当初我孙孙就是这么救我的。你这个样子,以后谁还敢救你们家里头?”
病房外面涌进了一堆人,四五个看着跟患者女儿差不多年纪的男女全都跑了进来,追着穿白大褂的人问“我爸爸怎么了?大夫,我爸爸怎么回事?”
“急性上呼吸道梗阻发生负压性肺水肿。这种情况最快可在几秒钟,最慢则可在气道梗阻解除后四小时后发生。”
余秋看了一眼面色又红又白的患者女儿,直接当着家属的面交代病情,“我们会加强监测,如果血流动力学稳定的话,就给予利尿、扩血管及激素治疗,同时加强对症治疗。”
她说的这些专业名词对于家属来说实在太复杂了。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年纪最大的那位开了口“那我爸爸什么时候能出院啊?”
余秋似笑非笑“要是不吃这碗汤圆的话,今天下午就可以走,回家休养就好。不过吃了这碗汤圆呛到了,现在就只能留院治疗。至于什么时候能出院,要看病情恢复情况。”
先前陪床的那位女儿脸上又青又红,看上去不自在极了。
其实如果不是她故意污蔑李红兵,余秋也不会在病房里头就这样甩脸。
她是觉得人怎么能这么丑陋而可怕,要是人心都如此险恶的话,以后还有谁敢主动伸出手去帮助别人?
李红兵当时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主动施以援手的。他难道不怕痛吗?他明明痛得要死啊,他还是主动跑过来救这个老爷子了,因为他看到这个人快要死了。
救了人,没有落到一句好话不说。患者女儿一个成年人明明发现这孩子现在痛得说不出话来,却趁机故意将责任全都推给孩子。
就是因为她害怕自己会担上护理不周的罪名,甚至连医生警告如果不能如实病史会影响后续治疗,她也依然选择将自己摘出去。
人心一旦脏起来就蠢得可怕。就算现在他们没发现问题,难不成李红兵一辈子不开口说话?
小李同学嘴里头含了冰,总算嘟囔出声“我没有乱按他肚子,他都憋成那样了,我想救他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