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真是快要怄疯了。
她下班上船回杨树湾的时候, 还咬牙切齿。
这笔医药费她讨不回头,她以后就不穿这个白大褂了。
哪里能这样,太过分了, 一声招呼不打, 说跑就跑。
可怜他们辛辛苦苦为她忙前忙后, 花费了多少心血, 这姑娘居然还不争气,不顾自己大病初愈身体虚弱, 都还没有售后复查,竟然跑掉了。
而且很有可能是为了那个渣男跑掉的。
余秋真是恨铁不成钢,感觉这姑娘实在太立不起来了。
秀秀在旁边小声安慰她“小秋姐, 没关系的,伟民哥不是说可以扣他们生产队的工分, 把账还回头吗?”
余秋一听到扣生产队工分这几个字,顿时连牙龈都要上火了。
她恨呢, 恨得厉害。这主意还是她想出来的, 可惜就没实行成功过。
上一个欠费逃逸的病人是黄莺,结果两口子偷吃人家的菜直接丢了性命,还讨什么债呀。
说到底还是穷。仓廪实而知礼节, 衣食足而知荣辱。人穷到一定的份上就顾不上许多了。
要是挣钱的门路多了, 口袋充实,人拉下这张脸,不管不顾的概率就会降低。
当然,也有死不要脸的家伙。这种事情晚上急诊最有发言权。
一堆老爷儿们喝高了, 吆五喝六地领着他们的朋友上医院,一个比一个大爷,恨不得直接拿刀指着医生赶紧伺候他们喝高的朋友。
等到人缓过来了,这帮大爷又扬长而去。缴费这种事情,不存在的。再看看他们来时开的车,呵,就没有一辆低于50万以下的。
单让大家伙儿挣钱还不行,做事不能凭借自觉性,一定要有规章制度,必须得执行。
余秋琢磨来琢磨去,这医院还是得有当家过日子的人。
搞技术她勉勉强强,算是有那么点儿天赋可以硬着头皮凑合着上。
可要论起综合统筹,如何让医院运转下去,靠她真不行。她没那个心思。
用他们妇产科护士长的话来说,指望这帮医生当家过日子,大家伙儿得集体喝西北风,完全没有开源节流的意识。
余秋琢磨来琢磨去,将手上能用的人全都翻了个遍。
卫生院现在还好,反正已经自成体系。就连这回病人逃费,反正最后账也记不到她头上来。
可等到杨树湾的医院建起来,那相关人员可必须得配套,医院单凭医生护士是没办法运转下去的。
余教授的性子可真不像产科大夫。他慢条斯理地安慰自己名义上的女儿“不着急慢慢来,船到桥头自然直。梧桐树都种起来了,金凤凰自然也就被吸引来了。”
余秋可不比他一蓑烟雨任平生,风轻云淡。
她犯愁啊,要培养的人才实在太多了,哪儿哪儿都缺人。
她努力回想医院每年招聘都需要哪些岗位哪些人,然后在脑海中罗列出张名单。
天啦,先划掉行政后勤人员,单是医技这一块,她就完全没有人可以用啊。
辅助科室的作用超乎想象,没有影像科以及检验科的支持,临床医疗工作开展起来,真是困难重重。
余秋摸着下巴心里头直嘀咕,不行,她还得想办法找人过来。最起码的,得有人给她带出能用的医技人员。
船靠了岸,三人先回知青点,然后跟大部队会合,一块儿前往祠堂。
杨树湾所谓的大事是祭祖。平时按道理说,正常情况都是大年三十或者正月初一祭祖,有的地方会选择正月十五。
可现在都已经正月二十四了,选在今天祭祖其实有点儿不伦不类。
余秋更觉得奇怪,现在还能祭祖吗?破四旧的时候没有把杨树湾的祠堂给砸了,实在是因为杨树湾人的革命热情太低,当时公社的□□们又忙着去参加串联,才给了祠堂苟且偷生的机会。
结果杨树湾人一点儿也不低调,居然还敢在祠堂里头祭祖,而且不是偷偷摸摸的,居然就这样光明正大。
余秋也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这个时代了。似乎无论怎样的政策,老百姓都有自己的应对策略。人民是水,水看似柔软却又变幻莫测,能够包容一切。
三人还没走到知青点门口,余秋就听到了田雨的声音。小田老师正在跟人说什么,一直哈哈大笑,听着无比畅快。
余秋顿时激动了,哎呀,他们家小田可算回来。
秀秀在旁边细声细气“小田姐已经回来好几天啦,我们都上了有一个礼拜的课了。”
余秋嘿嘿干笑。她上次回来还是元宵节,连着干了三大碗汤圆,搞得何东胜后面都不敢给她吃,生怕她胃吃不消。
“对了,你东胜哥人呢?”余秋好奇,她家小男友居然没过来接人。
秀秀老实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何婶婶也说成天见不到他人。”
余教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女儿,意有所指“小伙子要多忙事业,不能成天就拘在家里头。”
余秋呲牙咧嘴,赶紧一路小跑,大声喊着“田雨!”
小田老师听到声音立刻冲出来,不满地跺脚“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呀?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呢。”
余秋看着田雨就笑,伸手揪揪她的小脸蛋“哎呀,我还以为我们家小田雨一回来就会看我去呢。”
“哎呀,太多事情了,根本顾不上。”田雨眉头皱得死紧,“我感觉我们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现在做的又太少了。”
胡杨在旁边笑“回来啦,你先换了衣服我们去祠堂吃饭,回头再跟你仔细讲如何加工兔子毛的问题。”
田雨瞪眼“跟小秋说这个做什么?何队长不是讲了嘛,这事儿我们自己做就行,小秋现在都忙死了。”
胡杨立刻识相地闭上嘴巴,什么话都不敢讲。
余秋急死了“说说说,我不参与,你们好歹让我过过耳瘾嘛。”
胡杨这才笑起来“你说要加工兔毛,我还真听了一耳朵。咱们国家兔毛不是主要出口吗?嘿,人家只要特级毛跟一级毛,二级毛能出去的都少,三四级的毛更不用说,根本没人要,所以积压了不少货呢。”
秀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国家不是吃了大亏吗?三四级的毛,也是国家花钱收回去的呢。”
余秋听的满脸大写的囧字,感觉现在的娃儿思想觉悟真高,居然会替国家犯愁。
胡杨老气横秋“那是自然啊,即使是三四级的兔毛,也是广大社员同志们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呢。国家怎么愿意糟蹋社员的心血,现在就设立了课题组,集中精力开发三四级兔毛作为珍贵的纺织原料,生产中高档的兔毛制品。”
他眉飞色舞,“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咱们就可以拿着布票去买兔毛大衣了。”
余秋点头,这个可以有,想想她花了6900买的兔毛大衣,丑归丑了点,暖和倒是很暖和。
如果这种层面的信息并不是她需要的,她言简意赅三个字“说重点。”
胡杨赶紧清清嗓子“重点就是我妈答应帮忙打听。我回家的时候正过年呢,人家轻工业研究所也放假回家了呀。”
余秋点头“那这件事情你负责跟进,不要放松。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才有最大的机会。”
胡奶奶在后面笑“小秋想吃螃蟹啦?这会儿螃蟹可不肥啦。今晚咱们吃鱼,现在的鱼最肥。”
余秋赶紧跟胡奶奶打招呼“奶奶,我给秀秀找了个师父,是在公社卫生院搞药学的高师傅。水平很高,就是不太受他们领导待见,老把他往干校赶,他就自己主动申请到公社卫生院了。”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当时话赶话的有些急,我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就直接让秀秀拜他做师傅了。”
胡奶奶欢喜的直搓手“哎呀,这事儿要打什么招呼?还是我们小秋心疼秀秀,把秀秀的事情放在心上。我都欢喜死了,以后我就是埋进了黄土里,这丫头有了着落,我也不愁了。”
田雨立刻要捂住奶奶的嘴“奶奶,你说什么呢?这还正月里头,不作兴说死的事。”
她美滋滋的,“你可不能死,现在电话装进了咱们医疗站,广播也动了手,可你还没看上大爹说的电视呢,怎么能死啊?”
余秋惊讶“电话跟广播都装好了呀,这也太快了。”
她还以为起码得等出了正月才动手,毕竟天寒地冻的,土都不好挖。
田雨立刻拽着余秋去看医疗站的电话机,笑容满面“哪里能耽误呢?大爹跟何队长都说了,咱们医疗站是重中之重,耽误了哪儿都不能耽误医疗站的事。”
她跟胡杨不一样,普通工人家庭怎么会有电话机。其实她看着医疗站的电话机,也稀奇的不得了。因为她以前都没打过电话呀。
“我跟你说,我真想打电话到码头上,跟我妈说,她姑娘我第一次打上电话还是在下乡的杨树湾。”
田雨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洋洋得意,“嘿,我有个表姐按照政策留在了城里,今年过年的时候,一直话里话外的挤兑我,说我可怜什么的。”
小田老师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哪里可怜啦?我每天劳动,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我是光荣的劳动者,我才不可怜呢。”
说着,她又跟余秋咬耳朵,“其实我觉得她留在城里头过得也不怎么样。她们家过年全是看菜,什么鸡鸭鱼肉上了桌都只能看着,还得留到下一顿给另一桌客人看。
我在她家吃饭的时候,都没反应过来,一筷子夹了鱼,她跟她妈的脸色都变了。我妈拼命踩我脚,结果我已经塞到嘴里头了,又立刻吐出来,因为那条鱼都馊了。”
余秋哈哈大笑,正月毕竟是开春,再说屋子里头用了炉子,温度肯定会上升,那菜摆上个把星期,不坏了才怪。
田雨鼻孔里头哼哼“我妈还说我呢,我直接回她,在我们杨树湾就没这个规矩。菜上了桌,那都是要痛痛快快吃干净的。谁要是留着剩着,肯定得被人说嘴。”
余秋笑得不行,一个劲儿的摸小田老师的脸蛋,感觉这小姑娘实在太可爱了。
田雨总算找到了能说心里话的人,一股脑儿倒出了自己的不痛快“他们还可怜我呢,其实我特别可怜他们。一天到晚老想着自己眼皮底下的那点儿鸡毛蒜皮的事情,好像多拿了人家一棵葱都占了多大的便宜一样。看看咱们杨树湾,哪家窗台上不摆了盆葱蒜,要吃都是自己掐。”
余秋摸着小田老师的头发,笑而不语。年关难过啊,这大过年就是亲戚互相暗中较劲顺带撕逼的大好时刻,要是不脸上笑嘻嘻心里,简直就跟过了个假年一样。
所以才会小孩子盼过年,大人愁过年,糟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呀。
田雨还想再说话,旁边的电话机突然间响了起来。
小田老师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居然是推余秋上前“你接。”
余秋哭笑不得,硬推着小姑娘出来“你来接,没什么好怕的,我就在旁边呢。”
同伴的支持总算给了小田老师勇气,她深吸一口气,拿起了听筒,一本正经“这里是杨树湾医疗站,请问同志,您找谁?”
余秋憋笑憋得厉害,侧眼看胡杨,小胡会计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哟,爱情这东西真是捂住嘴巴,都能从眼里头跑出来。
田雨突然间拔高了声音“您找余教授啊,好的,我马上帮你喊。”
说着,她居然啪嗒一声挂了电话,如释重负地摸着自己的胸口。妈呀,她也打电话了。
余秋伸手指指电话机,满脸大写的囧字“你不是要喊我爸的吗?”
小田老师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挂了电话,顿时哭丧着脸,眼泪汪汪“那怎么办啊?”
现在的电话机可没有来电显示功能。
余秋只得叹气“他有没有说他是谁?”
小田老师已经快要哭出声了,小嗓门无比委屈“他说他是省工人医院的老曲。”
曲教授?他有什么事要找余教授啊?
余秋顿时来了精神,赶紧喊余教授过来打电话,她拨好了号码,将听筒毕恭毕敬地送到余教授手上,双眼亮晶晶的盯着话筒。
哎哟,人落魄的时候还有几个阔朋友实在太美妙了,打秋风的滋味很棒。
余教授笑容满面地接过话筒,长长的嘟嘟声刚响了两下,那头就又接起了电话。
曲教授不明所以,还以为是电话机出现了故障,赶紧跟余教授打招呼“我正准备再拨过去呢。老于,我跟你说个事儿,我今天做了主动脉夹层的手术。”
大概是因为情绪激动,他说话的声音颇为响亮,余秋又紧挨在余教授旁边,居然听得一清二楚。
她顿时紧张起来,小芬的情况恶化了吗?不然如果保守治疗有效的话,曲教授为什么要冒险给她开刀?
那头的心血管科教授还在感慨万千“本来那个血管内支架植入手术我是要给前头那个女病人做准备才开始练习的,结果阴差阳错,居然救了这个人的命。来的时候实在太紧急,保守治疗根本没希望,跟他家里人谈了之后他家愿意试一试,我们就上了新技术。结果没想到,也算是瞎猫逮到了死耗子,竟然心里糊涂的成功了。”
余教授赶紧否认老友的说法“什么叫心里糊涂,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大过年的都没回家,还在兔子身上做实验。你能成功,那是你精心准备的结果。”
曲教授却不敢居功“要真说是人定胜天,那也是老杜那家伙在天之灵保佑。我真觉得悬的不行,那个血呼呼的出,我又看不到里头的情况,我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把支架放进去堵上的。”
余秋奇怪“看不到吗?没有显示屏吗?”
说出这话,她才突然间反应过来,现在省工人医院都没有ct机,比起县医院,他们更高端的设备就是脑电图机跟a型超声,其余的也没啥了。
余秋这时候才感觉到心惊胆战,她到底还带着省人医2019年的思维,觉得导管可视化操作没什么好稀奇的,可实际上,很可能现在全国都没有。
天呐,曲教授到底是冒着多大的风险进行盲操的呀。要知道病人先拍过片子之后即使做了定位,后面的情况也有可能会发生变化啊。
曲教授乐呵呵的“这回运气实在太好了。但我心里头打鼓,搞不清楚术后要究竟怎么护理。我就怕他后面情况还会恶化,所以想问问你,老杜那会儿有没有说什么呀?”
余教授哪里知道那么清楚,他赶紧将电话机又塞给余秋“你等等啊,我前头整理了笔记本,我让小秋念给你听。”
余秋临危受命,立刻噼里啪啦的将一系列的注意事项全说了。她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感觉实在太神奇了。
要是放在2019年,谁告诉她有人盲操做支架介入,她估计会让对方哪凉快哪待着去。要知道,就是在可视条件下,经验丰富的教授想要寻找一条合适的进管通道,都要耗费好几个小时,甚至有可能尝试了一切手段,仍旧失败。
主动脉夹层病情多么凶险啊,曲教授当时承受着多大的心理压力才完成的这个操作。
说完重点,曲教授甚至连跟老友再寒暄几句都顾不上,直接挂了电话去忙他的病人了。
余教授笑容满面,一个劲儿拍着余秋的肩膀,只反复肯定“好,你很好!”
他感觉自己身上的热血在沸腾,没错,这个从半个世纪后穿越回来的小姑娘说的没错。他们可以改变一些事情,哪怕只是往前迈一小步,那就能挽救很多人的生命。
余秋却觉得不好,她发疯地想要可视化操作。虽然大不敬,可她觉得曲教授这次之所以能成功,运气占了很大的成分。
当医生的不能只靠运气,幸运之神从来不会永远都眷顾某个人。
必须得提升检查操作设备,达到可视化。
余秋愁眉苦脸,他们现在最缺乏的应该是电脑吧,可视化操作,必须得有电脑啊。
可惜现在是1973年的初春,正月都没过,她上哪儿去找电脑呢?
“电脑?”胡杨满脸懵,“我们有电脑啊!”
余秋瞪眼“谢谢,我说的可不是计算器,我说的是正儿八经的电脑,电子计算机。”
这下子,田雨也笑了“我们国家有自己研发的电子计算机呀。我们一点不比外国差。”
余秋目瞪口呆,她没听错吧,1973年的中国居然有电脑?
等等,为什么她从来没见过?
“我们又用不到电脑,干嘛要给我们看到啊。”胡杨乐呵呵的,“这个我可以肯定,我们是有电脑的。”
余秋有点儿被这两个小年轻搞晕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提出自己的要求“有电脑就好,我需要电脑投入到医学检查工作中,以后我们就是不打开人的肚子,只要通过管子从血管、食管、胃管、肠管、尿道进去,就能看见里头的情况。”
余秋伸手点胡杨,“我不管,既然你说有电脑,这件事情就归你负责。咱们祖国的医学卫生事业能不能腾飞,就看,在此一举了!”
胡杨眉飞色舞,立刻拍着胸口打包票“没问题,我马上跟我爸讲。这次我回去,我爸还问了我们医疗站的建设情况呢。”
余秋当即立断,赶紧在纸上画起了示意图。
对,没错,临床医学的学生,有门课就叫医学影像学,也是必修课。只不过没有医学影像专业的学生学的精。
虽然按道理来说,临床医学出身的余秋对这门课应该印象不深刻,但凡事都有骚操作。
医学影像学这门课的骚操作就是前几届学生都是开卷考试。结果到了余秋这一届,临考前三天,他们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不开卷了,这门课闭卷考试。
当时他们就疯了,大家在罢考抗议跟赶背书之间毫无骨气地选择了后者,乖乖开始挑灯夜读。
因为这门课的老师没画重点,理由是病人不会按照重点生病;余秋当时是硬生生的背下了整本书啊。
一向擅长背诵的她,出了考场就吐了,脑袋实在是被书撑的难受。
结果那句心灵鸡汤果然没错,你所有受过的苦,都终将会变成你的人生财富。
即使时光穿越回1973年,那些经历的折磨也成了她的杀手锏,为医学事业的发展了最宝贵的资料。
余秋画完图,又将所有的知识点全都列上去,然后塞给胡杨,相当霸道总裁范儿地强调“不许跟我说做不到,要说保证完成任务。”
小胡会计立刻立正敬礼,大声回答“为人民服务!”
“你又给人家安排什么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