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心里头咯噔一下, 头一个反应是小伙子你这会儿说后悔可能有点晚了, 你该不会是喝了百草枯吧。
要说急诊大夫最害怕碰到的病人是什么,那必定是喝了百草枯吓唬家人,回头又后悔不想死的病人了,到那份上真是后悔都来不及。
有多少患者就是眼睁睁地等死,医生护士在旁边看着也无奈, 因为的确没什么好办法。能活下来的基本上都是奇迹。奇迹往往不具备可复制性。而且活下来的基本上都是喝了假药。
估计这个时代还不太流行造假,要是这孩子真喝了百草枯,余秋现在能给他的建议就是好好写遗书。在生命消失前的这段时间把想说的话都跟家里人说了吧, 到时候好歹能少点儿遗憾。
“你到底怎么了”
她靠近少年人, 还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 就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
妈呀,这孩子身上怎么这么臭
“发烧头痛, 大夫他头痛的厉害。”女看守满脸焦急,“我们看了大夫挂了水, 可是他头痛的越来越厉害, 一点好转的意思都没有。大夫,他该不会是染上了什么怪病吧”
她弟弟读完初三就下乡了,把留城的机会给了自己, 结果弟弟却在乡下染了这种怪病回来。弟弟后悔了,她也后悔了, 她真宁可生病的人是自己。
“现在挂水已经没有用了。”
余秋问了几个问题,又问女看守要的手电筒,对着这少年的耳朵照了照, 就下了初步诊断,“我怀疑他的情况是胆脂瘤。”
女看守立刻哭了出来。她不知道胆脂瘤是个什么病,可是瘤子就是坏东西呀,就是人家说的癌。她弟弟才这点儿大,怎么会得癌症呢
余秋摇头“这种胆脂瘤不是肿瘤,是外耳道皮肤脱屑、胆固醇结晶、上皮包裹等形成的囊状团块。现在已经有严重感染的表现,所以你们闻到了这股臭味。他的情况得把这个胆脂瘤给做掉,就近处理,就在县医院手术。”
说着她抬起手来问女看守要纸笔“我给你们写清楚吧,你们拿着这张纸去找县医院的周大夫,让他来安排手术的事情。我会把详细的过程都写上去的。要是周大夫觉得风险太高处理不了的话,你就请他联系省工人医院的教授,就说是我余秋拜托的,请他们务必帮忙。”
那女看守又惊又喜,赶紧翻出了纸笔给余秋。
余秋也不耽搁,这病人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说实在的,他这么走过来就叫她心惊胆战。转院途中一旦发生什么危险,人说没就没了。
女看守在旁边道谢,又忍不住感慨“小秋大夫,就你这水平就应该给大领导看病。”
她咽下了后面的话,假如是给大领导看病,哪里会落到这个下场。领导用的到,那么自然就没问题。
大概是觉得尴尬,她又赶紧开启了另一个话题“小秋大夫还是你水平高,一眼就瞧出问题了,前头那些医生就知道给我弟弟挂水,这都挂了小半个月了,一点儿较好的意思都没有。”
“这个病本身就不多见。我不过是运气好,刚好以前看过一例而已。我不会看的病也多的去。”余秋也不抬头,语气平和,“我出身不好,现在又摊上了这种事,历史不清白,是没资格给什么大领导看病的。”
她写了胆脂瘤形成的原因以及处理原则,然后又在手术注意事项里头特别标准,放脓液的时候千万要慢,不然很容易形成脑疝。
一旦涉及到政治立场问题,看守开始就不好再接话。
她只能讪讪地强调“大夫,我看你是个好人,哪里就有这么多事了,说不定是误会了。”
余秋抬起头来微微地笑“我也希望早点洗刷我的冤屈,好了,不要耽搁了,把这个拿过去,带着你弟弟。”
她放下笔的时候叹了口气“我原本以为”
余秋话还没说完,小房间的门突然间被踹开了。
贺阳面色阴郁的走进来,厉声呵斥“谁让你把人带过来的”
女看守吓了一跳,脸色唬得惨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倒是余秋反应迅速,立刻摆出了傲慢的嘴脸“我都说过了,不要再问我那些无聊的事情。我是个大夫,看病以外的所有事情我都不关心。而且我不是归军方管的吗怎么现在你们看守所也没完没了起来。搞清楚你的立场问题,别想抢这种功劳,有什么意思呀。我又没有犯什么大罪,没有功劳可以抢的。”
说着,她站起身,直接当着众人的面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态度冷冷的,“我可以回去了吗我需要休息,真是的,你们一点儿也不知道睡眠对于一位医生来说究竟有多重要。”
贺阳面色阴郁,劈手夺下女看守手中抓着的纸,厉声呵斥“这是什么”
看守也回过神来,同样脸色不好看“让她好好交代问题,她就写一些莫名其妙的,这个病那个病,就是不好好坦白。”
贺阳冷哼一声,直接将那张纸揪成团,丢在了地上,厉声呵斥“你不要想耍什么鬼花样,给我老老实实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才是真的。”
说着,他又训斥女看守,“你不要再多事,要是搞什么小动作的话,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女看守不高兴起来“我不是你们部队的,看守所也不归你们部队管。你用不着找我做事。”
贺阳伸手一指那少年“这又是谁女子看守所怎么能进男人”
女看守毫不客气地怼回头“你不也是个老爷们吗谁让你进来的。我弟弟怎么啦我晚上上夜班害怕,我弟弟过来陪我,怎么啦还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贺阳被这女的一句句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气急败坏地强调“看守所是什么样的地方家属怎么能进来一点规矩都没有”
他话音落下,前面就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先前那位身形粗壮的女看守抱着孙子出来,面色阴郁“不许我们带娃娃,要我家娃娃去死啊。我们看守所的事情轮不到你插话”
贺阳气得厉害,跟这两个女的却又说不清白。
看守所跟部队属于两个不同的系统,况且这年头能够端上官家饭碗的背后多多少少都有些门路,七扯八扯的一堆关系。
别看着人家位卑言轻很不起眼,说不定家里头的哪个叔叔伯伯,就是重要口子上的领导,人家怕你一个部队上的大兵才怪。你当再大的干部也管不到人家。
吵架没占上风的贺阳只能恶声恶气地勒令赶紧将犯人送回去。
结果这句话又惹毛了余秋,女医生同样恶行恶状“你才犯人呢,嘴巴放干净点儿,你算哪一个啊你凭什么定我的罪”
贺阳正要发怒,带着余秋初来的女看守满脸不痛快,面色阴郁的推着余秋往外头走,砰的一声就关上了门,门板差点儿砸到了贺阳的后脑勺。
离开老远一旦距离了,她才压低声音跟余秋抱歉“真跟条疯狗一样,解放军怎么出了这种东西。”
余秋微笑,狗不叫的话,没骨头吃的,怎么能够往上爬
女看守一个劲儿地向她道歉“对不住,大夫,都是我连累了你,还害你受罪。”
余秋摇摇头,轻声叹气“其实也怨不得他,谁让我历史不清白呢,我爸爸当年是跟洋人学的医术,这么顺带着我的医术,也算是洋人教的。他当然要看我不顺眼了。”
女看守愤愤不平起来“就是外国人也是要分的,帮助过我们的,那就是好人。白求恩大夫不也是外国人吗”
余秋微笑,似乎颇为感慨的模样“以前我爸爸跟着外国人学手术,我就想有一天我们国家医疗技术发达了,我也可以让外国人跟着我们学习。可惜是没这个机会了。”
女看守赶紧安慰她“小秋大夫,你可别多想,你这事情怎么着也不至于到那一步。”
余秋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她摇摇头,轻声道“我这样的身份是不能代表国家开刀给外国人看的。谢谢你。”
女看守立刻摆着手“您说笑了,应该是我们感激你才对。要不是你的话,我弟弟都不知道要怎么办呢”
余秋看着她,满脸认真“你要是真想感谢我的话,我有件事情想麻烦你。您别误会,不会让您犯难的,我也不会做什么违规的事情。就是想请你帮帮忙,那位张楚茹以前是我的病人,也是我的朋友。她是个正派的姑娘,就是运气不太好,碰上了坏人。大姐,你也知道,这坏男人额头上不会贴了标签,哪个晓得他在乡下还有老婆呢。”
女看守打开了话匣子“那你可得说说你那个朋友,她眼睛实在太不亮了。那个男的哪里是光有老婆的事情
我跟你说一开始被举报是怎么回事,就是那个男的举报你朋友历史不清白,下乡的时候就有男女作风问题。
你想,这么私密的事情除了他还有谁知道啊。结果你朋友政审就过不了了嘛。这男的跟她一个厂的,大学名额就到他头上了。他立刻翻脸,直接跟你朋友一刀两断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却没想到他老婆杀了过来直接撅翻了,把这事情彻底捅破了。他也成了生活作风问题,上个屁大学,工作丢了,人还在男的看守所那边呆着呢。”
余秋目瞪口呆,感觉张楚茹的确有点儿吸渣体质。这个男的渣的已经出了一定的境界,而且还蠢的可怕。
余秋再三再四地拜托女看守“所以要麻烦你呀,大姐。你看姑娘越善良越单纯越容易受骗,多不容易呀。”
女看守点点头“行,她写申诉材料,我给她递上去。其实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也的确挺倒霉的,碰上了这种人。”
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余秋,“就这件事吗还有什么其他的,您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