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九的?月亮像水洗过一般,在混沌的?黑夜中挣出一轮璀璨的光芒。这样美好的月色,合该一对新婚璧人花前月下柔情蜜意,但贴着喜字张挂着红绸的?正义堂正房中却是女主人只身独坐,旁人看着都有些凄冷了。
春暖和秋思一致的沉默安静,连大气都不敢出。姑爷下午回来就一直在书房,姑娘也不管,就这么一人一处独自待着,姑娘过得还特充实?,回来后就紧赶慢赶地召集了正义堂一干管事仆役,一顿胡萝卜加大棒将事情安排了下去。
从内宅的?人事中,她多少窥见了钟涵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绝不是那种视内宅于无物的传统士大夫,正义堂里的?人事几乎是他一手?构造起来的,为了避免麻烦,他用的多是婆子小厮,另置两个管事管理家务,再有一对心腹下人帮忙监督着,这便是正义堂所有的?人员构成?。简单扁平,一目了然。
春暖和秋思对视了一眼,温含章平时可没这么雷厉风行过。
两人都有些担心姑娘和姑爷是不是吵嘴了,才新婚第二日就闹出事情,这可不是个好意头。
春暖比秋思还多了一个心事,她鼓起勇气打破了一室的安宁:“姑娘,侯夫人刚才差人送过来的归宁礼物有些不妥的地方。”
温含章正在清数着仆役的身契,怎么数都觉得有些不大对数。方才她让人把这里所有的?下人都叫了过来,婆子管事丫鬟小厮满满地站满了一整个屋子,数了一下共有十四人,但她这里却只有十二?份身契。另外两份去哪了?
此时听见春暖的?话,就问是什么事情。宁氏下午才在老夫人面前打了包票,总不会这么快就打脸吧。
春暖道?:“其他的?绢丝布匹果子茶糖倒是还好,只是其中有一对人参看着不太像样。我让冬藏看过了,她也觉着有些问题。”春暖在温含章身边从来没碰过这种货不对板的事,在伯府中谁敢怠慢温含章,都知道她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捧着巴结着还嫌少的?,一时之间碰见这种事,就有些不知所措。
温含章让春暖把人参拿过来,一看之下就明白了。礼单上写着五十年野人参两支,但盒子里红线拴着的?这对人参,说是十年都没有人信,干瘪瘦小的?活像只腌萝卜。她道:“先别声张出去,先从我的?嫁妆里拿两支出来应急,等明日归家后再说。”
秋思有些不忿,道?:“侯夫人就这么怠慢姑娘,这也太可气了!”
温含章倒不觉得是宁氏出尔反尔,她帮着张氏管理家务这么多年,深知管家治家不可能像军队那样令行禁止,纪律严明。别的不说,各级人员管事心里头都有自己的?弯弯绕绕,若是主持中馈的?人威严能耐不够,被底下的?人诓骗是常有的?事情。
由小见大,温含章突然想起之前朱仪秀来信说钟涵非要自己操办亲事的?事情上,想是钟涵当时就觉着宁氏不可能将事情办得妥帖周全,才会驳了她的面子,硬要自己亲身上阵吧。
许是女人和男人在肌肤之亲后,情感上都会发生变化,又许是女人天生带有悲情情结,温含章从早上在宗祠那里看着两个冰冷陈旧的牌位,她就有些不是滋味。
温子贤先前和万氏新婚第二日,当时永平侯已经病得十分重,但还是拖着病体起来受了嫡长子和嫡长媳的?敬茶。当时永平侯看着一身猩红意气风发的温子贤,眼角泛着水光,又是高兴,又是伤怀。
永平侯当时自觉时日无多,已经在为温子贤铺路,不仅隔日就递了让爵帖子到礼部备案,还时时耐心教?导他为官做人之道?,就连老?友上门看望,他都次次将温子贤带在身边,指望着能和他人混个脸熟,在他身后还有人能看在往日茶水情的?份上,照料一番年轻稚嫩的嫡长子。
父母对儿女的?关爱之情,就是如此情真意切。
但钟涵从五岁起就是独自一人,都说孩子如?果对这个世界缺乏安全感,和他人发生矛盾冲突的?次数就会增多,因为他们潜意识里感知到生存危机,才会耗费巨大的能量去寻找安全感。
钟涵也是如此,对他而言,生存危机更是进一步的生命威胁。历史上多少太子在没能登基后莫名身亡,钟涵的身份天生就是对现任宁远侯最大的威胁。钟涵想为自己挣一条出路,他就不能安分,他要一直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叫世人都知道,这府里还有一个嫡长房嫡长子,他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钟涵这夜回来后,突如?其来感受到温含章饱满的?热情和关爱。
他愣了一下,看着膳桌上摆满的各式粥水小点,有绿豆梗米粥,红枣百合粥,青菜鸡丝粥,燕窝粥等等数样可选,面点有奶黄包、芝麻包、香菇包、羊肉包等甜的?、素的?、咸的、荤的,同样摆了五六碟子上去,另四碟子黄瓜炒鸡蛋、木耳虾仁、清炒菘菜、里脊芹菜,都是好下粥的菜,她特意让人做得清淡一点,好下火。
温含章还说呢:“我跟你书房的小厮打听过了,说你晚上就没用膳。我让人做了点粥食上来,饿过了头喝点粥,对胃好。”
钟涵提着筷子听着温含章的?振振有词,眼底有着无限的?暖意,夹了一个虾仁到温含章嘴边,她愣了一下,一口咬下。钟涵才道?:“你早膳就没用好,中午对着那些人也吃不下饭,不如?陪我再用一点?”
温含章想了想,还真的?拿了个碗陪着他一起吃起来。她其实不饿,就是不想让钟涵一个人吃饭。他都吃了多少年的单身饭了。
有温含章陪着吃,钟涵果然吃得很香,最后整个膳桌都是一扫而空,温含章都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撑坏了,忙让人开箱子去拿消食的?山楂丸。
许是温含章的?习惯,屋里点了五六根大蜡烛,满室被照得亮堂堂的?。发黄的?烛光下,钟涵就这样瘫坐在塌上,看着温含章张罗着让人去拿药沏茶。
他先前饿狠了,吃了好几个羊肉包后才缓了下来,后来看着温含章一粒粒珍惜吃着米饭,他还不至于看不出来温含章是舍命陪君子。在钟涵短暂的?人生中,他其实挺少感受到这种溢于言表的关心,一时之间有些新奇起来。
温含章脸上着急的神?态可爱又迷人,他看着看着,突然就起了画兴。